我那时才十岁。十岁的孩子对离别会有什么独特的体验?我记不得了。但我永远记得封冻的荒原上那北风的嗷啸,记得白雪的延伸是那样令人绝望。它覆盖了我的欣欣格拉,覆盖了身后眼前褐黄色的土地。是的,那是冬天,是一个将会在我的心底升起阵阵哀歌的寒冷的季节。那个季节的欣欣格拉是我离别的对象,是我幼小心灵里的全部世界。这世界就在大人们面无表情的瞩望中逃难似的抛我而去,不,是我们抛却了它,是我们在逃难。我们坐在铺满青干草的马车上默默无语。
姥爷把我搂在那件老羊皮大衣的襟怀里。我好像在打战,整个荒原都在打战。前面,那辆装满家什的套着三匹马的大车在车夫的吆喝声中突然从地面跌落而下。我惊叫一声,引来母亲责备的一瞥。母亲说,别调皮,好好坐着。我悲哀得几乎要哭。这种时候我怎么会调皮?大人们的心思永远是不可思议的,永远是敌意的存在。一会儿,这辆拉人的马车也开始跌落。那儿是弯道。一拐过去就是下坡。我从此明白,只要遇到下坡,人就会跌落。跌落之后就是消逝。我再也看不见我的欣欣格拉了,尽管荒原的坦荡一如既往。
现在想起来欣欣格拉或许是个荒原小镇。但在我的记忆里却没有小镇这个词汇。那它到底是什么?是中心?不错,它是大荒原所拥有的无数小荒原中的一个小小的中心。漫无边际的时绿时黄的土地上,就那么随随便便地耸起了一些石头作基草坯作墙的房子,任风吹日晒、雪虐霜打,直到坍塌也不会改变那种和土地浑然一体的颜色。房子不拘大小加起来一共六十七间,也就是说有六十七扇门板。我是仔细数过的。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数那些门并且牢牢记住它:那些钉在方框上的旋着年轮的木板,那种一推一拉就会吱吱呀呀唱起来的声音。房子并不都是用来居家住户的,因为既然是中心就必定会有一些公共设施,好像有个在门板上涂了一团绿漆的邮政所,还好像有个两间房子的汽车站。但在我十岁以前,在那条稀稀落落生长着车前草的马路上,我从未见过汽车。倒是马群、羊群和牛群常常悠闲地涌过寂寥的路面,漫散到四周的草地上。马路把那些房子分割成两片。我家在东片,对我来说几乎和欣欣格拉同样重要的图而隆家也在东片。
我们就是沿着这条车前草已经枯萎的马路离开欣欣格拉的。天上没有雪,地上尽是雪。冬天了。我们要到冬天的另一方土地上去生活。那儿是县城所在地,是一个据说很热闹的地方。我是个孩子。我是否有过对陌生地域的好奇?是否有过即将领略热闹的激动?没有,似乎没有。我和大人们一样久久呆在乔迁之悲带来的沉默里。是的,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懂得悄然无声的意义了。
欣欣格拉是悄然无声的。一年四季除了风声雨声雷声雪声和狗叫声还有什么呢?对了,还有赛马会的声音一一人的笑语、人的号叫和马的嘶鸣、马的奔腾。赛马会一年只有一次。正月,冰封大地的时候,那突如其来的喧闹让人莫名其妙。牧人们从四面八方、从遥远的迷雾中走来,在六十七间房子四周的枯草地上扎起帐房。人影幢幢,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那么多,那么多。袅袅的炊烟濡染着纯净的空气,烧牛粪和煮羊肉的气味从地面香到天上,可以听到太阳吞咽口水的声音。赛马会上除了赛马和射箭还有物资交易。县城的人赶着几辆马车运来一些日用百货,从牧人手里换走藏药、兽皮和水晶石一类的东西。就两三天的工夫,赛马结束了,交易结束了。消逝了帐房,消逝了喧闹,消逝了一些最最让我着迷的场面,那就是狗打架。这是真正的战争,随同牧人来这里的狗和居住在欣欣格拉的狗总会把互相嘶咬作为生活的主要内容。它们之间似乎永远存在着不共戴天的仇恨。
我曾经为消逝而惆怅。我发现我的惆怅这种最最纯真简单、最最幼稚可爱的意绪,恰恰是这个世界最难理解的。悄然无声的欣欣格拉,你已经消逝了。当一切都成为往事的时候,消逝是你最好的去处。
我不知道参加赛马会的牧人们来自哪里、去了何方,更不了解他们的生活境况。在我的印象里,他们是来去匆匆的一群,是健壮善良的一群,是会笑会跑会打会闹的安时顺处的一群。他们是荒原上最为惬意的生命,是自由地奔向远方的骏马。而我们——居住在欣欣格拉的这些人就不同了。我们是汉民,我们不会赛马射箭,我们的唉声叹气要比欢歌笑语多几千几万倍。我们是不幸的。是的,我那时就这样理解。我以为只要是牧人就不会唉叹生活。我羡慕他们的开朗与自由。我想做一名驰骋四野八荒的骑手。我要射箭,我要睡到帐房里的地毡上去。可是我不能。我是汉民。我因此而憎恶我所从属的这个民族。我是迷茫而伤感的。
我有什么不对么?过去了许多年后我问我自己,迷茫和伤感有什么错?就像我无法选择出身一样,我无法不按照我的天性的轨迹去延展我的思路。我相信我渴望做一个骑手和一个女孩渴望做母亲,一个男孩渴望做父亲一样,是造物主赐予的灵性。我思念我的欣欣格拉。
我离开了欣欣格拉,这就是说我告别了我的骑手梦,甚至告别了我接近骑手的任何机会。而图而隆家的玛赛吉雅说,如果我是骑手,如果我外出远行,她就会跋山涉水去找我。她说这话时我刚过十六岁,已经晚了。那个年龄的我正在被生活和社会的种种烦恼弄得焦头烂额,那个年龄的我只想让别人适应自己和只想让自己去顺从命运,而决不愿意抛弃一切既得利益去追寻童年的梦幻。玛赛吉雅的话与其说是为了爱的遐想,不如说是坚定的告别。
玛赛吉雅告别了我,留给我的是过于严酷的自责:我怎么可以把欣欣格拉抛向遗忘的边缘呢?
居住在欣欣格拉的人,一半是来自外省的移民,一半是土著汉民。他们大多以开垦荒地和采挖药材以及打猎谋生。由于房子排列松散,荒地就开垦在各家各户的房前屋后。荒地上只长青稞不长小麦,所以在十岁以前我所知道的粮食只有青稞一种。现在想起来,那种植不过是象征性的,一来移民们吃不惯青稞,二来单靠开荒种地维持生计似乎太苦太累。而药材,那布满荒原的取之不尽的药材,才是真正的生存保障。把大黄把知母把冬虫夏草把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根茎和花叶装进麻袋,用马车运到县城,回来的时候什么都有了;面粉、青盐、茶叶、大块大块的牛羊肉以及香烟、肥皂等。我那时觉得这些都是轻而易举的。我不相信生活的艰难困苦和贫寒寂寞应该是欣欣格拉的特征。即使我听到姥爷的长吁短叹,我也不会认为这是生活带来的忧愁。
姥爷说他三十年前就来到了欣欣格拉。和他同时出现在这里的是一个叫作合盛奎的商栈。他的商栈的业主。他用茯茶、青盐和面粉从牧人手里换取皮货、药材以及活马活牛活羊,再贩运到西宁城里出售。仅仅两三年的时间,他就成了远近闻名的张百万。他说,那时我家有一箱一箱的银元,我家吃不穷、穿不穷、用不穷,光纯金的首饰就有一蒲篮。后来,后来就是败运,商栈关闭了,家产没有了。我当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只知道商栈关闭的那一年我姥姥死了。我姥姥是得病死的。我想她的死是商栈关闭的唯一原因——业主的老婆死了,那商栈的门还开着干什么?
姥姥的死对我打击很大,因为居然在我还没有见到她的时候她就死了。难道人都会这样?难道我也会这样?我知道我无疑会死去,但我决不希望在想见我的人还没有见到我时,就那么死死地把通往世界的门关起来。我常常在心里嘀咕这个问题,以致于当图而隆的老婆也就是玛赛吉雅的母亲得了重病后,我还神经质地跑到他们家去,借口是找玛赛吉雅的哥哥哇玉昆特玩耍,其实是想让我看到病人,也想让病人看到我。我的目的达到了,病人不久也就死了。我相信这里面是有因果关系的。我因此而哭泣,和玛赛吉雅一起流了许多泪。我在哭泣中失望地看到哇玉昆特没有哭。他只是呆板着面孔默立在母亲的尸体旁。他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和那些前来吊唁的邻居采取同样的举动呢?邻居们不论男女没有一个流泪的,甚至有人说,死了好,死了少受罪。一个意念闪电般地袭入我的脑海:活着是受罪?真叫人扫兴,活着居然是受罪。我一直在哭泣,哭到最后我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我的眼泪已经与死去的玛赛吉雅的母亲毫无关系了。我在哭我自己。我觉得我就会和面前这位老女人一样蹬腿闭眼的,因为我一直都在用极大的热情盼望着那一天:父亲坐着马车从遥远的天边来看我。那个时辰一旦到来,我就只好告别人世。可怜兮兮的我,孽障拉拉的我,还没有长大成人、还没有骑过马射过箭的我,就要关起门来,进入长久的黑暗了。在玛赛吉雅的母亲溘然长逝的那一天,我相信我是全欣欣格拉乃至全世界流泪最多的一个人。
傍晚,我停止了哭泣。倒不是因为我哭干了眼泪,而是我突然想到,父亲是见过我的,我也是见过父亲的。我们在互相看到了对方后才有了互相看不到的今天。我不会死的,要死的话早就死了。可是父亲,你为什么不能永远看着我呢?为什么要离开欣欣格拉?离开我们这个家?是家不好,还是你不好?是欣欣格拉不挽留你,还是你压根瞧不起欣欣格拉的蓝天、欣欣格拉的阔地?
父亲是河南人,是移民。他还是个受人尊敬的中医大夫,他来到欣欣格拉的第二年就被我姥爷招为女婿。据说那时我家很叫人歆羡,常有牧人以及牧人的老婆、牧人的父母从云里雾里走到我家来。他们是来看病的。他们的病不外是风湿、胃寒、包虫、经乱。靠了那些荒原富有的药材,父亲能治这些病。病人们都是些朴厚实在的人,不会只把感激挂在脸上嘴上。当他们离去后你会发现家门口立着一头正需要挤奶的牦牛,或者你会听到几只肥壮的藏羊在门外咩咩叫。还有送银制的首饰、器皿和银鞘藏刀以及一些稀奇古怪的兽皮的。父亲不知不觉成了全家的顶梁柱。我们不种地,我们不把挖药作为收入的主要来源,我们依仗父亲的医道就能吃饱喝足,而且天天有新鲜的牛羊肉。
可是,父亲走了。在我五岁的时候他走了。他为什么要这样?直到过了很久,我因恋爱而吃官司的事情发生以后,孤苦伶仃的母亲来探监时,才告诉了我那个父亲出走的极其隐秘的原因。我父亲不喜欢我母亲。他们是在互相不认识的情况下托人作媒而成婚的。来到我家后父亲就渐渐喜欢上了他的小姨子——我那比母亲小八岁的尕姨娘。他偷偷地默默地钟情于她,终于有一天忍不住了,就抓住她的手,抓住她那双细嫩白胖的小手,在两只号惯了脉、摸惯了药方的瘦骨嶙嶙的手掌中搓啊搓。在最后一刻我的尕姨娘惊诧诧地叫起来。母亲看见了,或者是姥爷看见了。总之是被人看见的,而不是由我的尕姨娘说出去的。母亲大哭一场。我的尕姨娘也大哭一场。但包括一向顾面子的我姥爷在内,谁也没有在这件事情上去斥责我父亲。不就是摸了摸我尕姨娘的手么?没什么大不了的,以后让尕姨娘注意回避我父亲就是了。姥爷大概就是这样想的。日子很快恢复了原样。日子恢复了原样后我父亲就走了。他去了哪里?去了县城?去了荒原的别处?去了省会西宁?还是去了河南老家?谁也不知道。他一去不返。在我二十一岁的那年我理解了父亲的一去不返:他内心的隐秘暴露了,全家人都开始提防他了。而他爱心不死。他由于爱心不死才知道自己爱错了。我的尕姨娘对他永远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可是父亲,你走了以后我怎么办?我从此没有了父亲。
那条路一直向下。那条路上枯萎的车前草越来越少,渐渐没有了。那条路的两边依然是荒无人迹的原野,皑皑白雪直走天际。突然有了绵延起伏的山脉,仿佛鼓起了一些巨大的雪塄。原来山就是这样的,其作用不过是用白色的屏障挡住我们的视线。我想要是到了夏天,冰消雪融的时候,山也许就不存在了。山是雪造的。前面有了灯光,黑夜来临了,县城来临了。欣欣格拉对我来说已经遥远得不可企及了。
我们走下马车。尕姨娘早就在路边等候。她比我们早来几天,她是来打扫房子的。大人们在午夜的寒冷中开始往房子里搬家什。我困了,走进房子,倒在尕姨娘暂时栖身的地铺上昏昏然睡去。午夜开始的新生活里,有我对县城的淡漠。
然而,淡漠毕竟不是我的本愿,毕竟与十岁孩童的心态不相谐调。在我的记忆里,我曾经心神不定而又控制不住地走进商店去,观看货架和玻璃柜台里或暗淡或光艳的商品;曾经和县城的狗一起去追逐轰隆隆驰过街面的卡车,曾经把蜡烛当作糖块塞到嘴里咀嚼;曾经把石头从窗里扔向窗外去打房檐下的麻雀,结果砸碎了玻璃。欣欣格拉的房子是不安玻璃的。欣欣格拉的夜晚也从来不需要蜡烛照明,人们天黑即睡,天亮即起,偶尔用酥油或青油点亮一盏灯,那也是为了祭神时的虔诚。那时候的我傻头傻脑的,傻头傻脑的原因是我对一切未曾见识过的事物充满了好奇。人一好奇就糟糕,就会把注意力集中到面前而不顾身后。我不得不承认,在到达县城的最初几个月里,我几乎忘记了欣欣格拉,忘记了我的好朋友哇玉昆特和玛赛吉雅,就像在将来的一段时间里我必然会忘记县城那样。我是喜新厌旧的。除非面前的新事物带给我不愉快,并让我深深地憎恶,我才会怀想往事,才会把往事的美好从心底抽出一丝一缕来细细咂摸。
我上学了。我突然发现我不喜欢学校。我没有朋友,我在所有陌生的孩子面前显得孤独无知。我知道他们大都是在县城里长大的,他们在校内校外都是熟识的一帮甚至是一个专门孤立和讥笑我的团伙。我在心里愤愤不平。我诅咒他们彼此那种亲密无间的举动。我用惆惆怅怅的情绪捡回了我的欣欣格拉。
在欣欣格拉的最后一刻我们是在图而隆家度过的。图而隆做了一大锅羊肉面片为我们饯行。饭间,图而隆极其伤感地对我姥爷说,你走了我也走。你的孙娃子要念书,我的儿女也要念书。又不是从前做买卖的时候,死守在这里有啥用哩。姥爷说,树挪了死,人挪了活。我们这一辈子已经没啥指望了,就指望后人们有个好出息。我始才明白我们的搬家是为了我能够进学校念书。我奇怪大人们竟会有这种想法,因为在我看来世间万般事物中最最不重要的便是念书。再说我在家里也可以念书。姥爷是识字的。他已经教我背会了《千字文》和《三字经》,还准备把《幼学琼林》的章章篇篇也装到我脑子里。但我没有公开提出我的质疑。我对大人们的意志总是顺从的。我只有一个问题需要搞清楚,图而隆一家什么时候也搬到县城里去?我问和我一样盘腿坐在炕上吃面片的哇玉昆特。他说不知道。他问我,我的尕姨娘是不是也要去念书。我的回答也是不知道。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知道的那可怜的一小点便常常在心头荡来荡去。
我知道图而隆的长相,那不用去听说,用眼睛看就是了。阔嘴,方额,络腮胡子两大把,鼻粱是塌陷的,眼睛狭长而浑浊,仿佛两洼夏天积攒的雨水。有这副长相的人一定是寡言少语的。因为我很少听他说话,尤其是对我们这些孩子,似乎劳驾他看上一眼对他就已经足够了。有这副长相的人也一定是凶狠的。我常常看到他用木棍抽打哇玉昆特,斥责儿子不应该睡懒觉,不应该把挖来的药材当柴草扔进灶火洞,不应该偷吸他的卷烟。我有时替哇玉昆特难过,有时又觉得他不该那样在许多事情上违拗大人的意志。但哇玉昆特是固执的。他不会因为挨打而改变自己的禀性。他懒散,他调皮起来胆大包天——有一次他在锅灶边偷着抽烟,不小心点着了厨房;还有一次他跟着来参加赛马会的骑手离开了欣欣格拉,一个星期后才步履蹒跚地回来。父亲将他一顿好打。他吃饭吃得很多,他常常把鞋子脱了赤脚走路。在我看来他唯一的好处便是爱护弱小。他比玛赛吉雅大五岁,比我大四岁,当我们一起去挖药或一起去荒野里玩耍时,他总是说,别怕,狼来了我对付。我们真的遇到过狼,他真的跑过去把狼撵走了。我由此相信他不说假话,相信他是我在欣欣格拉的保护伞。当然,他的勇于保护弱小的举动对玛赛吉雅来说是另外一回事。她是他的妹妹。他保护她是份内的事,扯不到讲义气、够朋友上面去。哇玉昆特喜欢他的这个妹妹。记得他曾经对我说过,要不是他妹妹在这里,他早就离开欣欣格拉了。我说,那你带她一起走。他频频地摇头,告诉我,父亲是宠爱玛赛吉雅的,她永远不会离开他。为此,他希望父亲像对待他那样对待玛赛吉雅,希望那根常常抽打他的棍子被父亲抡到妹妹身上。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屡次撺掇玛赛吉雅犯错误,比如拿着吃饭的碗去草地上扣蚂蚱,再比如让她用冬天家里贮藏的羊肉去喂野狗。遗憾的是他往往失算。他们的父亲图而隆一旦知道这些事情是玛赛吉雅干的,就会转怒为喜。好吧,这只碗就让你专门用来扣蚂蚱。至于羊肉,你要是喜欢上了那条狗你就去喂,反正家道贫寒也不是因为少了几斤羊肉。于是图而隆唯一的儿子哇玉昆特便滋生了一个恶毒的想法,那就是对父亲早死快死的企盼。
我始终不理解哇玉昆特的想法,更不理解他父亲为什么对他那么坏,对他妹妹那么好。我把我的不理解说给我姥爷听。姥爷说,图而隆做到这一步就已经算是大恩大德了。这算什么话?我的困惑如同雪雾散尽后的原野,那么大,那么深。
图而隆原先是合盛奎商栈的伙计。姥爷让他做的事便是在荒原四处奔跑着为商栈收购货物。他经年累月和牧人们打交道,学会了藏语,也给自己起了一个藏族的名字,因为藏民喜欢汉人起他们的名字。商栈关闭以后他就陪伴姥爷定居在了欣欣格拉。可是姥爷,我想知道更多更多。比如,图而隆的两个孩子并不需要和他们的父亲一样满荒原奔走,为什么也都起了藏族人的名字?
我们吃完面片后就向图而隆一家告辞。哇玉昆特攥住我的手大声问道,你想不想我?没等我回答他就使劲一捏,疼得我连声哎哟。他松开我哈哈大笑,说,你要不想我,我就揍你,就叫狼吃掉你。我低下头去一句不吭,但在心里却一个劲地说,想,想,我要是不想我就不是人养的。就要上马车了。图而隆央求我姥爷到了县城后帮他们一家找房子。姥爷一边叹气一边答应。玛赛吉雅哭了。从我们到她家后她没说过一句话。现在她说话了。她的话是白玛瑙珠一样剔透的晶体。我母亲把她搂在怀里说,好我的尕丫头儿哩,你别哭嘛。你一哭,大家都得跟上了哭。说着我母亲就哽咽起来。对这种场面我懵懂无知。我像个呆子一样左顾右盼,然后第一个跳上了马车。马车是雇来的,车夫是县城里的。
我们上路了。我们沿着那条车前草已经枯萎的马路一直向下。冬天的寂静里,无声地滚动着白色与苍凉。
为什么我不能认为玛赛吉雅的泪是因我而流的?在我怀想欣欣格拉的那些日子里,我觉得我应该这样认为。甚至我应该相信,一个十一岁的女孩已经具备了渴望爱情和传递爱情的全部能力。她爱上了我。她不忍心和我分别。她日日夜夜思念着我。当她不胜悲痛的时候。她就来县城找我了。
那是我们分别后的第四个冬天。那个冬天几乎每隔一个星期就有一场大雪。出奇的寒冷把我们冰得骨头都在嘎嘎作响。姥爷给图而隆一家在县城西边租定了两间简陋的土坯房。房主是一个过去曾当过千户的县人大代表,是我姥爷经商时的老相识,所以租金很便宜,一个月只收三块钱。在一个扬风搅雪的傍晚,我从学校跑回家去,一进门就愣了。哇玉昆特赫然站在我面前。他长得更大更高更粗更壮了,酷似我在赛马会上见过的那些骑手。他审视着我,像大人那些面带成熟的微笑。回来啦,学生娃?他问我。我嗯一声,掩饰着激动,回身将书包放到炕沿上。这时我看到了图而隆那张令人望而生畏的脸,看到我一想起来就会心颤的玛赛吉雅坐在炕上她父亲的身后。我感到紧张,感到我心中的秘密已经暴露无遗,感到她那双向我问好的眼睛具有一种深不可测的威力。她大了,她的眼睛也大了,她的所有一切都胀大起来,包括她那荒原赋予的美丽。她已经是一个大姑娘了,已经和我记忆中的她判若两人。而我却和过去没什么区别,我仍然是个小孩子。我惭愧得无地自容,绯红了脸,转身走开。我走进厨房去,对正在做饭的我母亲和尕姨娘说,我饿了。母亲说,等一会,一起吃。我说,我给你们拉风匣。尕姨娘笑道,你今儿怎么了?这么勤快。我又说,我饿了。我坐在风匣前呼哧呼哧拉起来。尕姨娘诡诡地笑了几声。
过去了许多年之后,我还会想起这次见到玛赛吉雅时的情形。我发现我的心思和我的举动都充满了少年人的滑稽可笑。但我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我已经接近十五岁,正处在拥有可笑想法和可笑举动的那个年龄。我对自己说,爱情正是从可笑走向成熟的。如果我后悔我的可笑,就等于后悔我的年龄。谁会后悔自己的年龄呢?除非傻瓜。而我不是傻瓜。尤其是在爱情上,我没有做过一件只有傻瓜才做的事。我问她那次见面时她的想法。她说没什么特别的,只是觉得我变化很大,高了,胖了,而且穿上了那种带塑料纽扣的制服。她说她看惯了我在欣欣格拉的那副模样:骨架小小的,脸盘瘦兮兮的,总穿着一件由我母亲缝削的带盘扣的和尚领棉袄。她觉得我变了。我觉得她变了。而我们都没有感觉到自己的变化。这正是我们之间那种关系的又一个开端。是冬天,是一个扬风搅雪的日子,我又和玛赛吉雅生活在一个地方了。
县城和欣欣格拉一样,同样用冬天的雪野包围着,同样用夏天草原的绿色紧紧挤压着。但我不知道似乎永远不会知道它有多少间房子。那些房子最集中的地方譬如县委、县人民武装部往往有高大的围墙。我要是从门口走进去,把门的哨兵准定会拦住我。况且在县城每年都会耸起一些新建筑。有的建筑是门套门的,你不走进去就无法搞清里面到底有多少间。在过去的四年里,我因为搞不清县城有多少间房子而对县城抱有深深的怨忿。我觉得它不是我的,是别人的,是那些可以从围墙大门里自由进出的孩子们的。甚至学校也是他们的。因为学校的学生大部分就是这些孩子。我不跟他们玩,我疏远着他们,我是天生孤独而自尊的。但也许是另外一种情形:是他们不跟我玩,是他们由于清高而排挤着我,他们天生具有强烈的优越感。总之,不管属于哪一种情况,那四年对我来说是苍白而乏味的。我生活在县城却和县城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我每天都按时上学却不认为学校会给我带来什么好处。
但是,现在,情况突然有了变化:玛赛吉雅来了。她也来上学。县城只有一个学校,而学校只有一个班,一个把从一年级直到六年级的学生都包括在内的班。每天上课老师总是先讲一年级的课,再讲二年级的课,以此类推直到讲完六年级的课。这样一来,事实上就没有了年级的区别。有时候,那些年龄大的接受能力强的低年级学生会突然念出高年级才能够学到的字来,而高年级的学生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重复着过去的学业。学生不管成绩好坏,只要熬过六个年头就都可以毕业。我们以为古往今来全世界的学校都是这样的。我们没有一丝一毫的学业之累。我们轻松而愉快。我们把精力更多地放在学习之外。正因为如此,我们那个只学汉文不学藏文的藏区学校,我们那个只有一门语文课的不考试不留级的学校,给我们留下了非常美好的印象。后来我到了西宁,我见识到了更多更复杂的事物,包括那座我和玛赛吉雅再次相逢的高等学府,可我还是认为我们的藏区母校是全世界最富魅力的学校。在玛赛吉雅的诱惑下,我在这里真正得到的是关于爱情的启蒙。我相信这是无比重要的人生基础课,是我之所以虔敬那片土地的唯一原因。
我热爱玛赛吉雅的鼻子胜过热爱饥馑寒冷时的炉火和炉火边烤羊肉的香味。她的鼻子和她父亲图而隆的完全不一样,前者是挺出来的,像原野蓦然挺出白皙的一绺,那是雪浪优雅的皱褶,是土地的一部分;而后者是安上去的,仿佛有人从老远的地方抓起一团泥土,扬手一扔,叭的一声,那泥土就粘在他脸上变成了他的鼻子。玛赛吉雅的鼻翼两边有几颗浅褐色的雀斑,就像县城商店里出售的那种糖块的颜色。我有时望着它,觉得那就是她吃剩下的糖块的碎屑。我想舔舔它。我还没舔就感到嘴里甜丝丝的。是的,在我青春的记忆里曾有过这样的念头;扑过去,捧住她的脸,轻轻舔几下。可惜我没有做到,是缺乏勇气还是缺乏经验?我不得而知。或者是由于我那天生的多思多虑——我直到现在也无法确定到底用哪种方式才能恰如其分地表达我对她的爱情。玛赛吉雅的鼻子下面是粉红而饱满的嘴唇。我说这话的意思是,在我爱上玛赛吉雅的时候我并不认为所有姑娘的鼻子下面都是嘴,即使是,那也不是粉红而饱满的。我从她那张粉红而饱满的嘴里感受到的是语言的滚烫。她和我一样说的是欣欣格拉人的汉话。这种话的特点是简练而含蓄。当她要表达我愿意和你天天在一起这个意思时,总是说,我们当伴儿。于是,一股滚烫的热流从她嘴里来到我心底。我会想到鸟和天空是伴儿、雪和冬季是伴儿、羊群和牧人是伴儿。当然我们更多的是通过眼睛来交谈的。或者说,我们都把最重要、最有诗意的心里话留给了眼睛。我不知道她是如何感受我的眼睛的。而对她的眼睛,我觉得或许可以用雪棕鸟的翅膀来形容。就是说她那双美丽动人的眼睛常常会飞起来,飞到天上,飞到黑夜里我那写意般的梦中。有时它还会轻盈而颤栗地飞入我的掌心——一次,她说她的眼睛里好像进去了一个什么小东西,让我帮她弄掉。我轻轻摩挲着,尽量延长摩挲的时间。之后我像探望水井那样专注于她那眼睛的最深处,我的确看到了一个东西,那么大,那么神气活现。我大吃一惊,告诉她,那眼睛里的东西就是我。她咯咯的大笑不止。她说我的眼睛里也有她,还说她进入我的眼睛后我不感到疼痛,我进入她的眼睛后她就难受得不得了,可见我不是好东西。她嚷嚷着,我不看你,我不看你,接着就闭上了眼睛。我严肃认真地说,你要是打定主意不看我,你这辈子就会变成瞎子。我说完就走了。我走了以后她慢腾腾跟了过来,我们不再提眼睛的事。操场上,一群雪棕岛惊飞而起。
我们学校的操场是全世界最大的操场。它没有边际。它坐落在县城的最西头所以它衔接着荒原的西、北、南三面。如果你愿意,并且有能力,你可以从这里出发踏遍整个荒原而决不会有人说你侵入了别人的领地。我们在空旷的操场上奔跑。我们知道在雪棕鸟飞起的地方一定有好东西等待我们去捡拾。我们拾到了。那是蓝色的拇指般大小的鸟蛋。我们装满了上衣口袋。我们要带回我家去,让我母亲或尕姨娘煮给我们吃。雪棕鸟是我所见过的唯一一种冬天孵卵的野禽。它们把蛋生在自己刨出来的雪窝窝里,耐心等待冬天过去、小鸟破壳而出的时候。它们的孵化期长达三个月。它们是可怜的。我想我和玛赛吉雅幸亏不是雪棕鸟。不然,一旦我们的蛋被孩子们捡去,我该怎样安慰我的玛赛吉雅呢?
对我和玛赛吉雅来说,最为有趣的还是捉拿羽毛斑斓的野雉。找一个僻静的地方,把积雪清理干净,再撒上一些粮食,然后设置好套绳。野雉保准会落入圈套。因为是冬天,原野被大雪覆盖,野雉们都饿极了。我们趴在积雪中,冻得脸发青手僵硬浑身灼疼,但我们决不会放弃等待。我们的等待是有报偿的。晚上,在我家的饭桌上,会出现一盆炖野雉肉。我和玛赛吉雅大口嚼咬。
那时候,玛赛吉雅经常在我家吃晚饭。我姥爷就像她父亲图而隆那样喜欢她。我母亲和尕姨娘也喜欢她。但是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最最喜欢她的还是我。我已经是她的真正的情人了。这一点,我想玛赛吉雅是明白的,我们全家也都是明白的。至于她的两个亲人——图而隆和哇玉昆特,我想也应该明白。
玛赛吉雅在脑后扎着一根很长的辫子。这根乌黑发亮的辫子有时平静地搭在她的脊背上,有时却活跃得狂舞狂跳。我曾经站在她身后偷偷地抚摸那根辫子,感到它有无与伦比的柔腴和光润。我把辫梢放到嘴里抿了好半天,最后忍不住狠狠咬了一口。我以为她一定会疼得大叫起来。可是没有,她依旧那般恬静,神情专注地望着前面。前面是什么?是我的尕姨娘和她的对象一起散步的身影?还是坐落在县城北角的喜饶寺的寺门?我记不大清楚了。我只记得我突然发现头发是没有感觉的。我丢开了那根辫子,从此不理它。因为我不能对着一个虽然美丽却没有感觉的东西抒发我那狂热而复杂的爱情。大概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忽略了我所钟爱的玛赛吉雅的穿戴打扮。似乎她是系着一块红头巾的,用红头巾把头和腰包起来,再在脖子前面打一个结。不,头巾不是红色的而是蓝色的。或者,在欣欣格拉的冬天里她系的是红头巾。到了县城后就换成蓝的了。还有,她那时穿的是什么衣服?是罩着花衫子的棉衣,还是带翻领的棕色条绒面的小羊皮袄?好像都穿过。记得有一次,在喜饶寺后面的那颗云杉树下,一团雪粉落下来掉进了她的脖子。她要我帮她脱去她的衣服,擦干脊背上已经融化的雪水。我照办了。那外衣里子是带毛的,如果不是羊毛还会是什么毛呢?那一刻,我的心脏突突猛跳,两手瑟瑟索索地发抖。我意识到我就要接触到她的肉体了。我面红耳赤。我跃跃欲试。我怎么会关注她的衣服呢?我甚至忘了我是为了擦干她脊背上的雪水。我扔掉衣服腾出两手。我想现在是冬天,在冬天的冷风中我就要抱住她了,在冬天的积雪照耀下我就要抱住她了。我不知道我要干什么。我的欲念是朦胧的。在朦胧欲念的支配下,我的行动显得盲目而愚蠢。但她是明确的。我相信她那甘愿让肉体迎受冷风吹打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我紧紧拥抱,就是为了让我抚摸,让我把爱的行动往前推进一步。然而我后退了。我害怕,我浑身颤抖不止。我突然觉得我的欲念是肮脏的,我的行动是龌龊的。我是在亵渎我们崇高而又纯洁的爱情,而决不是在强调爱情。我捡起衣服披在她身上。她转过身来诧异地望着我说,你还没擦呢。我结结巴巴地说,我找不到哪儿是湿的。她说,再找。但她说完就把衣服穿上了。一阵脚踩积雪的咯吱咯吱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我和她同时看到了哇玉昆特的身影。他老远就对我们说,你们在干什么?你们要是没事就跟我走。我要去打狼。喜饶寺的佛爷说,用一只狼舌头就能治好胃疼病。我们看到他背了一支双岔猎枪。我们朝他跑去。
过了很久我才知道,这次碰上哇玉昆特决不是偶然的。他一直在监视我们。只要我们的行动超过他在心中划定的那个界限,他就会让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我们在雪原上白白地浪费着精力,我们这天没有打着狼。我问他,拿狼舌头给谁治胃疼病?他说,给你的尕姨娘。我诡诡地笑了。这种笑法是我从我的尕姨娘那里学来的。
自从我们沿着那条车前草枯萎了的路来到县城后,我和尕姨娘就渐渐疏远了。这对我们两个人来说,都意味着一种告别,意味着一种向前发展的自然趋势。记得在我十岁以前,在欣欣格拉的许多个夜晚,都是由尕姨娘搂着我进入睡眠的。尕姨娘和我说话。说天上的星星是神女变的,说洁白的云朵是神女的头巾,说草原之所以有夏天是因为神女敞开了胸襟的缘故,说诸如此类的一些她听来的和编造的事情。听着听着我就睡着了。我酣睡在尕姨娘的胸怀里,那儿是温暖的,那儿是永远的夏天。在那种夏天里,我对黑夜的恐怖便烟消云散。而当母亲或者非常疼爱我的姥爷搂着我睡觉的时候,没等我睡着,他们就有了鼾息。这时寂静就来蚕食我了。我会听到荒野中孤狼凄哀的长嗥,我会想起有一次我和哇玉昆特兄妹俩在河边的一个洼地里看到的那些死人骨头,我会觉得荒野上黑色的幽魂正在迅速接近欣欣格拉,正在轻轻叩打着我家的门扉。是的,我热爱我的欣欣格拉,却用逃之唯恐不及的心情恐惧着它的夜晚。我曾以孩子的纯真默默向苍天祈祷:愿欣欣格拉的白天永驻长存,愿世界不再有一个接一个的黑夜。可是,我们来到了一个马路上没有车前草的地方,我不能再和尕姨娘睡觉了。黑夜那黑色的夜晚便重新降临。
我不能和尕姨娘睡觉的原因是我大了,我有了某种只属于男人的意识,我开始遥想我的姑娘了。而尕姨娘,尽管她的辈份在我之上,说到底她还是一个没有结过婚的姑娘。我为此而感到若有所失。尤其是当我看到那个在县委机关工作的汉族干部常来我家向我姥爷、向我的尕姨娘献殷勤时,这种感觉便会从最隐秘的地方悄悄走出来。
我的尕姨娘温柔而漂亮。说实话,如果她既不温柔又不漂亮,我即使因恐惧黑暗而彻夜失眠,也不会和她滚到一个被窝里去。而我母亲在这方面是不及她的。母亲得操持家务,得把因劳累而所剩不多的温柔留给思念。她思念我那一去不返的父亲。她已经不漂亮了。在我能够理解漂亮与丑陋并加以对比从而进行挑选的时候,疲惫而忧郁的生活早就弄粗了她的皮肤和感情,早就迅速老化了她的长相。至于玛赛吉雅,如果她和尕姨娘没有相似之处,我就决不会爱上她。我猜想,那个彬彬有礼的机关干部之所以迷上我的尕姨娘,也是因了她作为女人的那种优势。有一段时间,那干部几乎每隔一天就要来我家一趟。每次来他都不会空着手,不是拿一包糖块就是提一斤饼干,实在没什么可拿时就把他们办公用的带格子的纸卷来一厚沓,说是要我订成本子后写作业。笑话,我哪有时间写作业?再说学校从来不布置作业。我说用不着,嚷着让他拿回去。他就说,那你就当手纸吧,反正这种东西机关里多的是。这就更可笑了。我揩屁股从来就用土坷垃。我恨他。我懒得搭理他。可姥爷和尕姨娘却用令我吃惊的客气对待着他,有时还会留他吃饭。吃了饭尕姨娘送他出门。于是他们走到街上,走到雪原上去。我琢磨,一定是他用花言巧语骗取了尕姨娘的信任,否则尕姨娘决不会陪他在寒风凛冽的雪原上转啊转的。尕姨娘有胃疼病,最怕受寒。他倒好,领着她在雪原上一口接一口地吞咽凉风,病倒了怎么办?难道他会伺候?会给她端去一碗热腾腾的雪鸡汤?会给她捧来能治好病的狼舌头?不会的,看他那说话细声细气的样子,没等他拿到狼舌头,狼早就叼走了他的舌头。果然不出我之所料,过了两个月,当残冬将逝,当我的尕姨娘胃病又犯,躺在炕上需要人伺候的时候,那彬彬有礼的机关干部就再也不露面了。我想他是个只愿索取不愿付出的极端自私的家伙,他只想别人何候他而自己决不愿意伺候别人,他根本不打算诚心实意地爱我的尕姨娘而只想沾花惹草。我把他不来我家的消息告诉了哇玉昆特。哇玉昆特显得既高兴又沮丧。他说他还没有打到狼呢。
和往常犯病时一样,尕姨娘躺了两天就好了。我很高兴。我神秘地对她说,哇玉昆特为了治好她的病天天提着枪在雪野里奔走。她神情茫然,淡漠地摇摇头。她摇头时我的心不禁猛然揪动了一下:难道她不喜欢哇玉昆特?难道她还在留恋那个不牢靠的机关于部?我说,哇玉昆特对你那么好,哇玉昆特天天想着你。哇玉昆特说了,他要是娶不上你,这辈子就不结婚了。我的尕姨娘厌厌地扭转头去。她厌厌的脸面躲开了我的视线后我就闭嘴了。我想,尕姨娘,我要是你,我就立马扑向门外,扑到此刻正在茫茫雪原上追寻狼踪的哇玉昆特的怀抱里去。
从这天开始,尕姨娘的脸面始终是厌厌的。不久,她的生活就出现了一个可以说是里程碑式的变化:她开始工作开始挣钱开始养家糊口了。她的工作单位是县上的牲畜防疫站。她是临时工,是干苦活的。姥爷说,要是尕姨娘不去挣钱,别人就会以为我家积攒着许多钱财,就会来搜查来挖掘。我莫名其妙。我觉得我们家的确是有一些积攒的;觉得这积攒既然是我家的,他们来搜查他们就是强盗,而我所面对的这个朗朗世界是不会容忍强盗横行霸道的。我把我的疑问说给姥爷听。姥爷不回答,只是吓唬我说,别胡问,出去也不要胡说。我会胡说什么呢?我又问。姥爷说,别人问你啥,你就说不知道。怪了。姥爷的神情如此冷峻,好像要有灾难降临我家。
我的猜测没有错。到了第二年冬天我就明白,那个从西宁分配来的机关干部不光临我家,并不是我认为的那些原因,而是由于他已经预感到,如果他执意要娶我的尕姨娘,他就会承担灾难的一部分。他没有这份勇气,他天生不是一个可以顶天立地的男人。他为了平安无事而丢弃了自己的感情。他离开了。他的离开是灾难开始从白皑皑的远方向我家走来的标志。
我们从那条车前草枯萎的路上走来了。我们走来后这里就发生了爱情。如果仅止于此,我这一辈子会怎样感谢那漂浮在白浪之上的岛屿般的县城呢?我会因为无法感谢它而陷入疚愧与忧急。遗憾的是,这种可以用来炫耀的情绪由于那个冬天的到来而失去了培育的养份。它夭折了,它像车前草一样枯萎了。那条路上的车前草莫不就是我及我家命运的象征?我坚信,无论世界发生了什么样的灾变,如果我们不是处在路的这一头而是处在路的那一头,我们就会安然无恙。欣欣格拉会保护我们。欣欣格拉的荒原会千方百计隐蔽我们。欣欣格拉的天上那金色的神女会无微不至地照顾我们。
那个冬天和以往任何一个冬天一样是美丽的,所有天造地设的风景都显得简练而凝重。雪在秋末就已经铺满了荒原,一望无际的纯白在或晴或阴的天空中越积越厚。万物的生机悄然消隐,只有北风在无休无止地啸叫。叫声中雪粉扬起,雪梁隆起,雪雾笼罩的太阳冉冉升起。在那个冬天里,首先让我感到不愉快的是,哇玉昆特虽然不断地离开县城去雪原上转悠,但他仍然没有打着狼。他说他并不是找不到狼踪,也并不是他枪法不好,而仅仅是拿不到狼舌头。有一次,他刚刚爬上一座雪梁就看到五十步开外有一群狼,那群狼少说也有二十只。他知道,冬天的狼群之所以会出现在离县城很近的这个地方是因为饥饿的驱策。一个人对付一群饥饿的狼是极其危险的。但他还是举起了猎枪。他想一旦自己打中就迅速离开这里,等狼群弃尸而去后再返回来割下狼舌头。枪响了,一只体魄伟健的公狼倒毙在他的枪口之下。他撒腿就跑,狼群奋勇追来。追了一会它们就不追了,因为它们发现自己已经来到县城的边缘、正对着县城的马路。马路上人来人往。哇玉昆特看到它们急转身往回跑去,很快隐入雪梁那边。他等了一会,便小心翼翼地走向雪梁,做好随时射击的准备爬上去朝那边窥望。他吃惊地发现,狼群不见了,同时也不见了那只倒毙的公狼,雪地上,狼血漫漶,灰色的狼毛凌凌乱乱地分散开来,利牙切断的狼骨东一块西一块的,已经被啃咬得干干净净。他恍然惊悟,饿狼是会吞食同类的,自然也会吞食同类的舌头。哇玉昆特在给我讲这件事时显得很痛苦。他不理解狼吃狼这种现象,如同不理解人吃人一样。他说,还有一次,他遇到了一只瘸腿的老狼。老狼一见他就跑。他追过去,从下午追到傍晚。狼跑不动了,停在离他很近的一道雪沟里。他举枪瞄准。就在这时,那瘸腿的老狼吃力地爬上雪沟,蹲踞着两条后腿,直立起身子,将两条前肢合并到嘴前,朝着他这个猎人,朝着乌黑的枪口遥遥作揖。他愣了,他不由自主地也像老狼那样跪下了。跪了片刻,他倏然扔掉了手中的猎枪。他说,这一刻,他对自己谋杀狼的行为产生了极大的困惑。他有了一种负罪感,想到自己已经杀害过一只狼,就觉得所有野性乃至整个荒原都在用跪地作揖的方式谴责他。他长跪不起,直到那老狼放下前肢,一瘸一拐地走向深冬的暮色里。我听了这件事后几乎哭起来。我再也不会因为见不到狼舌头而郁郁寡欢了。我劝他别再去打狼。他说他也是这么想的。但他必须征求我的尕姨娘的意见,如果她认为自己的病比一只狼的命更重要,那他还是会去寻找狼踪的。只是他无法确定自己在瞄准狼的那一刻会不会毅然扣动扳机。我说,尕姨娘不会让你再去要狼命的,只要你把那件事讲出来。她的心软得就像发好的面。
我是了解尕姨娘的。我再也没见到哇玉昆特提着猎枪走向雪野。但是我知道,我最终关心的并不是狼,而是隐藏在狼舌头背后的他和她的爱情。记得那时哇玉昆特并不常来我家,因为姥爷和图而隆一样不喜欢他。有一次,图而隆来我家委婉地向我姥爷提起这门亲事。我姥爷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老天爷订下的规矩,谁也不能违背。一旦结了婚,男的要养家糊口,女的要生儿育女,可你儿子是个顶门立户的人?他连个正经工作都没有,收入从哪里来?图而隆听了连连叹气,闷坐了一会,走了。我听玛赛吉雅说,这天回去后,图而隆对儿子大发雷霆,说他窝囊,说他连捧饭碗的地方也找不上,说自己白白养活了他。哇玉昆特犟道,谁说我找不上?我说我去放羊,我到生产队里当社员去,你不叫我去。图而隆说,水往低处淌,人往高处走,人家现在都想到县城里来,你倒好,毬大的本事也没有,就有个走下坡路的本事。哇玉昆特说,放羊不是走下坡路。要是大家都不放羊,你吃的肉从哪里来?图而隆吼道,你这个畜生养下的,歪道理还多得很。滚,你今儿就给我滚,滚到你的羊圈里去。吼着,他顺手操起挑水的扁担要打。但儿子毕竟大了,抓住扁担,夺过来扔到地上。图而隆气不过,只好号啕大哭。他边哭边说,他老了,苦累活儿干不动了,光景眼看没办法维持了。他说他明儿后儿就会蹬腿,一旦蹬腿,这个家就完了。说到这里,他一把抱住了来劝他的玛赛吉雅。女儿也就跟着他呜呜呜地哭起来。
在欣欣格拉时,图而隆一家靠挖药材和猎捕香獐、藏狐生活,到了县城后,他家和我家一样,一天又一天地消耗着那为数不多的积攒。夏天收购羊毛时,他会拉着哇玉昆特去羊毛收购站干一两个月搬运羊毛或扎捆打包的活儿,所得收入精打细算也只能是夏秋两季的吃喝用度。况且有时候人家并不一定会雇用图而隆。他老了,的确老了,手脚已经显得不灵便了。他那老脸上的皱纹每一道都显示着对未来的担忧。
哇玉昆特,你为什么不在县城找个收入月月有保证的活儿干?为什么打定主意非要去放羊?我好像这样问过他。他的回答好像是这样的,我找不到收入月月有保证的活儿。人家不要我。我只配放羊,我也只想去放羊,我天生是个牧羊挡马的坯子。可是,直到那年冬天,直到我家的灾难突然蔓延到他身上时,他也没有那样做。我知道他是舍不得丢开我的尕姨娘、舍不得丢开玛赛吉雅。玛赛吉雅命中注定是我的,他的舍不得丢开又有什么意义呢?至于我的尕姨娘,也并不是赘住他不让他走的原因。我曾经问过尕姨娘对她的追求者的态度。她说,他是个好人。只要姥爷同意,她就嫁给他。他要去放羊她就跟他去放羊,他要去挡马她就跟他去挡马。我由是愈加敬重我的尕姨娘。由是感到了姥爷走向衰老的特征,那就是糊涂。人一糊涂就不通情达理。而所有不通情达理都似是针对后人的。
不通情达理的姥爷成了阻碍哇玉昆特实现理想的唯一原因。但是后来,灾难发生了。灾难发生以后,谁又会把我姥爷的这一点不通情达理放在心里呢?况且它是暂时的。一切都是暂时的。
那一天,是上午,家中来了几个陌生人。他们的脸色就像干牛粪一样难看。他们把姥爷带走了。我和母亲感到气氛不对头,就想跟去。两个很叫人害怕的坏脾气的家伙一左一右把住我家的门,不让我们跨出门外一步。我说我要上学,我必须出去。我背起书包嚷嚷着往外冲。他们放行了。他们居然不知道这腊月的雪花飘飘的日子里学校已经放假。我来到县城的街道上,左右看看,撒腿就跑。我追上了我姥爷,跟着他们走进了一座大院子。这院子我以前从未进来过。我进来的时候发现门口的岗哨已经不见了,挂在门边的那块写着人民政府几个宇的木牌也被人摘去了。我担心自己会被赶出这院子,紧紧张张地往人多的地方钻。一所比学校的教室还要大的房子接纳了我。那儿是会场,已经坐满了人。我姥爷走进门后就被人扭住胳膊押送到会场前面去了。我躲在后面的角落里,害怕得浑身打着冷战。我万万想不到,在那条车前草枯萎的马路的尽头,连接着斗争我姥爷的会场。
还有更叫人惊怕的,就在这天,当我提前离开会场,提心吊胆地回到家中时,家已经不像家了。仿佛马踏牛顶了一般,到处是翻乱的东西。母亲歪倒在地。她头上有血,已经昏厥过去了。我扑到母亲身上又哭又喊,我把姥爷哭回来了。同时走进家门的还有哇玉昆特和玛赛吉雅。
我的尕姨娘不知道我家会有这一天,或许她一辈子也不会知道。她走了,她跟着防疫站的人到很远很远的有畜群的地方检查疫情去了。她这是工作需要,是临时离开家。我们大家知道这一点。可当她乘坐的那辆卡车驶出县城时,我们还是流下了伤别的泪水。我们全家和哇玉昆特兄妹俩都站在路边为她送行。我们举起手不停地挥动着。那一刻,我不仅为亲人的离别而难过,也为哇玉昆特那不顺心的爱情而难过。我真想跪下来求求我姥爷,你就同意尕姨娘的选择吧。
我姥爷最终还是同意了尕姨娘的选择。就在斗争会开过不久,余悸未消的我母亲会因为任何人的敲门声而吓得打颤的时候,姥爷对这个时期常来我家的哇玉昆特说,你这个人虽说本事不大,但为人实诚,人到难处还能帮一把。废话我就不多说了。她一回来,你们就准备结婚。我这才知道,那天,斗争会结束后,几个人押送着我姥爷来到大院子的门外,他们要我姥爷爬回家去。我姥爷不爬,他们就抓住他的肩膀和头使劲往下按。我姥爷只好服从,但没爬几步就又被人扶了起来。扶起他的哇玉昆特刚刚才听说斗争我姥爷这档子事。他和玛赛吉雅搞不清到底为了什么,急匆匆赶来打听情况,结果就在那里碰上了。哇玉昆特扶起我姥爷后二话不说,扑过去就要打架,被我姥爷死拽住了。那几个人原本只想欺负弱者,一看有个身体魁伟的大汉出来保护,便有些不知所措,嘴里骂骂咧咧的,脚步却一点一点朝后挪去。我听了后很钦佩哇玉昆特的见义勇为,也很后悔,我也是个男子汉,为什么不能保护我姥爷?为什么要提前离开会场?是因为我听到了那些令我、令会场上的许多人悚然惊惧的发言?那些发言在列数我姥爷的罪状,那些罪状是真的?不,不可能。我的慈祥和善的姥爷怎么可能会参与发生在欣欣格拉的杀人事件?他们在造谣。他们没有任何证据。他们不过是在讲一个关于魔鬼的故事。可我当时为什么就不这样认为呢?我错了,我提前离开了会场。姥爷,原谅我,同意了尕姨娘的选择的通情达理的姥爷,请原谅我。过去了很久,我都在这样说,请原谅我,请原谅我。因为在以后玛赛吉雅离开我的岁月里,我发现我的真正错误并不是我曾经提前离开过斗争姥爷的会场,而是我的出身。我为什么偏偏是我母亲的孩子?我母亲为什么偏偏又是我姥爷的女儿?我常常这样问自己。每问一次我都会说,姥爷,请原谅我。
我家的全部积攒以及牧人们送给我家的那些银器和兽皮都被他们搜查走了。真正的苦日子来临了。一百五十块银元,八千多元的人民币,刹那间变成了逝水流云。我姥爷为此号哭不止。哭完了他才像梦中惊醒一样说,谁能把那钱哭回来呢?不哭,不哭,眼泪顶毬用。他从炕毡下翻出一封信来,掩饰不住地庆幸这封信没有被搜去。他掏出信瓤看了一遍,然后就放进灶火洞里烧掉了。我不知道信的内容,也不知道是谁在什么时候寄给我姥爷的。但我当时就感觉到,它似乎能够给我们突然蒙上阴云的生活带来希望。
就在我姥爷号哭时,我母亲被哇玉昆特和玛赛吉雅叫醒了。这时,她躺在炕上,眼泪汪汪地对我姥爷说,那些人一翻到钱她就扑了过去,扑过去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要是她清醒着,就不会叫他们把全部积攒都拿走。说着她又抽嗒起来。我姥爷烦恼地皱起眉头说,我说了眼泪顶毬用,你还哭,是给我哭丧么?我母亲止住了哭声,用手掌抹着眼泪,把整个脸都抹湿了。我和哇玉昆特兄妹俩把翻乱的东西归整好。他们两个要告辞回家,我便送他们来到马路上。我想和玛赛吉雅多呆一会,就跟着他们往前走。玛赛吉雅对她哥哥说,你先回去吧,我给他说句话。哇玉昆特就先走了。
现在就剩下我们两个人了。傍晚的县城笼罩在瓦灰色的烟雾之中,马路上阒然无声。稀疏的雪花有气无力地飘荡旋舞。积雪在马路两边,在房顶上以绝对的匀净掩盖着那种肌肤般的土色。我不知道玛赛吉雅要对我说什么。我等待着。她说,你把眼睛闭上,我给你一样东西。我看到她脸上的红晕夺目而灿烂,想不通为什么要在我忧郁惊惧的时候她会变得如此美丽。我有点不情愿地照办了。我想我用不着用眼睛看,只要她把那东西放在我手里我就会知道是什么。可是那东西并没有出现在我手里。我先是感到一股热气氤氲在我冰凉的脸上,接着就明白她给我的并不是什么东西,而是她自己。她亲了我一下,在我脸中那个最突出的部位上飞快地亲了一下。那部位也就是鼻子顿时融化了。我睁开了眼。在我睁开眼的一瞬间她扭转了身子。她跑了。她的一颠一颠的背影告诉我,想着我,想着我晚上你就会忘记白天的一切。是这样,我久久回味着她亲我的那种感觉,久久沉浸在鼻子的融化当中。我用爱情抵御着对人世的忧惧。我成功了。不,是她成功了。亲爱的姑娘我的玛赛吉雅,知道么?不光在县城,在夜晚,在以后所有那些痛苦的岁月里,在你离我远去没有消息的无数个昼夜中,我都会感到我的鼻子正在消融,感到它已经跟你远走高飞了。
透过河水一样流动的雪光,我看到太阳变成了一颗巨大的燃烧着火焰的云杉树。瓦蓝的天上没有一丝云,云都跑到地上来了。雪原一望无际,白色的狂喜一望无际,我们那黑闪闪的眼睛一望无际。我们一浪一浪地踏着雪波往前走,新美的雪粉被我们踢起来,轻轻柔柔地落在我们身上。我们放肆地大声喊叫。
雪原是壮阔的。那一天,我们踩着壮阔的雪原走了很久,走累了,就回身往回走。雪盖冰封的大地上,到处烙印着我们对生活的热爱。
我们没有理由不热爱生活。玛赛吉雅已经在我的鼻子上留下了唇印,那是我们情深意笃的纪念,是永远抹不掉的冬日里的温煦。而对哇玉昆特来说,他再也不必像个流浪汉那样心无着落了。他就要拥有自已的爱人自己的家,就要去做他最中意的事情。他是幸运的。我们为他的幸运而将积雪踢得沙沙响。我们希望就在这时看到我的尕姨娘坐着卡车从远方走来。我们准定会高兴地飞过去,在她耳边悄悄说,姥爷同意啦。
尕姨娘没有来。天渐渐黑了。太阳沉沦之后的雪原变得清冷而超然。大地的粉白嵌入夜色。夜色越来越浑厚。突然,一种巨大的不可索解的孤寂之感从天而降,我不禁打了个寒颤,我想起我家的灾难,想起哇玉昆特结婚以后就要带着尕姨娘离开我们去牧放他企盼中的羊群,顿时伤感起来。我说,咱们三个人以后不可能再在一起了。他们明白我在想什么,便也和我一样伤感得低下了头。
雪原上有了哭声,是玛赛吉雅的。我意识到我是个男子汉,不能只顾自己去伤感。我应该负起安慰她并带给她快乐的责任。我说,等你哥哥走了,我就当你的哥哥。我当一阵哥哥,再当你的丈夫。她哽哽咽咽地说,我也走,我跟他一起走。我吃惊地叫了一声,你也走,玛赛吉雅,你也走?她点点头。我又把眼光投向她哥哥,哇玉昆特,难道你真的要带她走?哇玉昆特别转脸去沉默不语。他的沉默不语说明玛赛吉雅说的是真话。我感到就像撞到了一堵墙上那样头晕目眩,感到真正要由我自己承担的灾准这才降临。
为什么?为什么?她说不知道。
不错,他们都要走了。按照图而隆的想法,等哇玉昆特把我的尕姨娘娶过去后,他们全家就离开县城,搬到一个名叫加央的生产队去谋生。他这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明白如果他不这样做,这位昔日的合盛奎商栈的伙计难免会像我姥爷那样成为斗争对象,他家也难免会像我家那样被查被抢。
还有更叫人吃惊的,我家也要走了。那封信,就是那封被我姥爷压在炕毡下后来又被他烧毁的那封信,是我们离开县城同时也离开荒原的桥梁。不久我就知道,那封信是那个曾在欣欣格拉的我家住过的麻老魁写的。他希望我家搬到西宁去。他说他手头还有一些钱,可以帮助我家租到甚至买到房子。
我家也要走了。我家也要走了。而且走得比图而隆家还要远。那尕姨娘怎么办?莫非她也要告别她的心上人,和全家一起去西宁?我姥爷说,她还是留在牧区的好。留下她就等于给全家留了条后路。万一西宁呆不住,再回来时也好有个落脚的地方。姥爷,你真会想。可你就是不愿意去想,离别有时就像要命一样痛苦。
别了,县城。生活就在这里破碎了。冬天还没有过去。荒原上的积雪依然在一天天增厚。恢弘沉重的白雾里到底还有多少雪的积蓄?已经来不及知道了。我们就要走了。玛赛吉雅,你猜猜我在想什么?你当然猜不到。因为连我也不明白我在想什么。我的思路没有一条是清晰的。我那形同乱麻的意绪里到处都是雪的堆积,雪的冰凉。我是乱风啸叫的荒原,我是荒原的冬天。我的爱已经冻结。我在凛肃中走向空幻。我拥有了土地的哑默。这哑默辽阔苍茫。
好几天我都没有去找玛赛吉雅。她也没来找我。我们都藏起来了。藏起来于什么?让灵魂在昏暗的角落里哭泣?让哭泣在绝望的作用下发酵成仇恨?我仇恨不安定的生活,仇恨破坏爱情的一切因素。但我那时就知道我的仇恨是微不足道的。我对世界的可怜的要求就像那纷纷扬扬的雪花一样,来自虚无同时又会走向虚无。谁有本事在一片雪花上写上自己的名字而后让它永存在大地上呢?爱情大概就是企图在雪花上写名字的妄想,我吃惊我的妄想竟会成为我的生活的主宰。
尕姨娘回来了。她离开家有一个月,但我觉得比一年还要长。我假装做出高兴的样子把那个所有消息中最值得一说的消息抢先告诉了她,你和哇玉昆特的事,姥爷同意啦。她笑笑,她笑得很好看,如同我想象中的牡丹、玫瑰一类的花朵。要知道,在我没来西宁之前我是没见过这些花的。我奇怪自己怎么会有这种联想。我仔细端详尕姨娘的脸,发现我的形容一点也不过分。她的脸即使不笑也像姹紫嫣红的花朵。尕姨娘变了,在荒原上奔走了一个月,竟像脱胎换骨一般。她的皮肤是桃红色的,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甚至连腮边的那颗黑痣也不见了。眼睛又明又亮,什么时候看都是水灵灵的。我叫起来,说她一定喝了仙水、吃了仙肉,一定呼吸了神仙空气,不然她的美丽不会如此出类拔萃。尕姨娘再次对我笑笑。我又说,我得赶快去把她的变化告诉哇玉昆特,我要让他来欣赏。他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一定会把他未来的媳妇拉到外面,满县城转转,看啊,我的媳妇,这么美丽的如花似玉的媳妇。尕姨娘一把拉住了我。她说她已经见到了他。她坐着卡车进入县城时,他和玛赛吉雅就在路边等她。我们正说着,姥爷进来了。我想不起他是去干什么的,只记得尕姨娘进家门时他不在。姥爷一见尕姨娘就惊诧诧地挑弯了松驰的眼皮,问道,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了?谁叫你搽粉的?我和尕姨娘都笑了。我抢着说,尕姨娘在外遇到了好水土,就变得更加漂亮了。要说搽粉那她一定搽的是雪末末。姥爷对我喝斥一声,住嘴,大步过去凑近尕姨娘的脸左看右看。
以后想起来,那一年冬天降临我家的灾难最叫人痛心的并不是姥爷成了斗争对象,也不是我和玛赛吉雅的分离,而是尕姨娘从此进入了生命的低谷,从此告别了正常人的生活。那张蓓蕾初放的面孔,那种胭脂般迷人、桃色般柔润的皮肤,是厄运伴随她的开始,迄今历历在目。我在遥远的西宁城里一闭上跟睛就能看得见的,还有她的哀伤的神情,她被人拉出家门,拉上那辆白色汽车时的挣扎与哭喊;还有她的眉目英挺的情人哇玉昆特为她流下的那些如溪如河的泪水;还有我姥爷为了女儿不得不离去而骤然衰弱得佝偻了腰肢、肿胀了脸庞的身影;还有我的玛赛吉雅为我伸出的那双手。她紧紧搀扶着我的胳膊,不让我去追撵那辆白色汽车。
我的尕姨娘染上了麻疯病。她被送到一个对外界全然封闭的地方去了。我的美丽的尕姨娘、我的亲爱的尕姨娘就这样成了我的痛心疾首的思念,成了哇玉昆特此生此世永远追寻的天边的霞霓。记得那几天,玛赛吉雅不止一次地用她的手绢给我揩去了眼泪。我的眼泪因此而更多。我希望她永远揩下去。遗憾的是,我就要远行了,我的远行对她来说不是鼓舞而是打击。我已不再成为她的希望了。
似乎就是在那几天里,在辽阔的悲伤中,她说,她眼含脉脉深情、声音小小地说,如果你是骑手,如果你外出远行,我就会跋山涉水去找你。可你不是。你是汉民,你要到城里去了。我说,你不也是汉民么?她说,我哥哥说了,我叫藏民的名字我就是藏民。我们全家都叫藏民的名字我们全家就都是藏民。我当时感到很纳闷。过去了好几年我才明白她哥哥为什么这样说,他是知道他们兄妹俩的身世的。但是图而隆不让他告诉包括他妹妹在内的任何人。他就只好利用她的名字提醒他妹妹:你是藏民。
我们走了。我们是偷偷摸摸离开县城的。在我们离开前的那段日子里,他们每隔一个星期就要斗争我姥爷一次,他们要我姥爷每天汇报自己的言谈举止乃至心理活动。他们要是知道我们的行动一定会追上来抓回去然后严加看管。好在他们没想到我们会丢弃所有的家什轻装出走,没想到牲畜防疫站的卡车会帮我们的忙。那司机是个藏族小伙子,是哇玉昆特的好朋友。在防疫站的人去各生产队调查疫情的那一个月里,他受哇玉昆特之托关照过我的尕姨娘,现在又受同一个人的拜托来关照我们全家了。我们从夜晚出发走向另一个夜晚,然后下车,告别,于清晨踏上了驶往西宁的班车。
在离开县城时,图而隆一家没有送我们。为了避免声张出去,姥爷不让他们送。就在我们出发的前一天,姥爷对来家中看望他的图而隆说,这就算是最后一面了。西宁的日子要是好过,我们就不回来了。图而隆潸然泪下,塌陷的鼻子痉挛似的抖动着,两把络腮胡子似乎比平时更加夸张地扎篷开来,狭长的眼睛因为眯缝而变得更加狭长。我想有他这副长相和哭相的人一定都是好人。玛赛吉雅的父亲,尊敬的图而隆,告诉我,你以后一定会带着你的女儿来找我。我想着来到门外,几乎是小跑着朝雪原走去。
我已经不想再见到玛赛吉雅了。我害怕,害怕伤感,害怕眼泪,害怕我会控制不住自己地扑过去将她抱在怀里。那有什么用呢?只会给她增加负担。她已经够沉重的了,再增加哪怕一捧雪花的重量她就会垮下去。我不做对她有害的事,也不做对我无用的事。我站在雪原上,呼吸着凉浸浸的空气,看雪浪浩浩漫漫地朝天际滚动,看提着猎枪的哇玉昆特从不远处的白色高丘走向远方的迷濛——他又开始打狼了。他说等他拿到了狼舌头他就去寻找我的尕姨娘。他身后是玛赛吉雅徐徐缓进的影子。我没想到我会在这里看到他们。我赶紧趴倒在雪地上,生怕他们看到我。玛赛吉雅,你为什么要跟你哥哥来雪原上打狼?是害怕我去你家找你?还是为了借冷风、借狼嗥、借开阔的视域分散你的心思、消解你的痛苦?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只要你做了,你就是对的。后来,当我们共同回忆起这天的时候,我才知道,你那时比谁都更希望你们能打到一只狼,因为你听你哥哥说过,你哥哥又听喜饶寺的佛爷说过,用狼尾巴缠头,就可以忘却世间的所有的苦恼包括爱情的苦恼。你想把狼尾巴送给我。可是你运气不好,你甚至连一根狼毛都没有得到。于是你恨不得自己长出一条狼尾巴来,恨不得立刻割下来缠到我的头上。但后来,你就又开始庆幸你们的一无所获了。因为你突然意识到,一旦我缠上了狼尾巴忘却爱情的苦恼,也就等于忘却了往事和往事中的你。这对你来说是很难接受的。你恐惧我对你的遗忘和恐惧荒原对你的遗忘从来就在同一个水平线上。
我趴在雪地上,用手刨着雪粉,用脚和膝盖犁着雪沟。我拼命地朝前移动,想在雪原上尽量深刻地留下我的痕迹。这样过了很久,我累了,喘着粗气站起来,步履滞重地走过去站到哇玉昆特刚刚占领过的那座高丘上,然后回眸瞩望。我看到在我刚刚爬动过的地方,在那雪造的平阔的银盘上,镌刻着我的爱人的名字——玛赛吉雅。
玛赛吉雅,这读起来琅琅上口,听起来津津有味,想起来心里就咚咚大跳的名字,你也在瞩望我。你的瞩望是我年轻的梦。
我相信,我用身体、用心血、用我全部的灵性镌刻在雪原上的我的爱人的名字,永远不会消弭。任风吹日晒,任季候交替,它以不变的姿形记录着一个人对世界最初的也是最珍贵的认知。
那条离开县城的路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印象。因为它笼罩在黑夜中,因为在衔接第一个夜晚和第二个夜晚的那个白天里我没有看到枯萎了的车前草,还因为冷,冷得整个大地都在颤抖。记得我开始在车厢里,后来母亲把我换进驾驶室,再后来,姥爷要去车厢把我母亲换下来,却被我拉住了。我再次来到车厢里迎受寒风的刺激。风很大,每一股都是一根坚硬的针锥,攮得我分不清是我被冻得浑身疼痛还是汽车被冻得浑身疼痛。疼痛还没有消散,我们就换车了。换了车以后还是冷,还是浑身的疼痛。我这才知道,只要是冬天,哪儿都一样,西宁也未必能让我们暖和过来。
我们默默无语。就跟几年前离开欣欣格拉时一样,我们的呆板冷漠能让石头惭愧。可在心里我保证我们全家都在翻江倒海。我又翻出我的欣欣格拉了。
那个河边洼地里的死人骨头,白花花的一片。还有骷髅,那么多骷髅,都瞪着黑洞洞的眼睛,深不可测地望着我们。我和哇玉昆特兄妹俩都屏息静声地呆愣着。渐渐地,我们有了同样一种感觉,仿佛我们的头也变成了骷髅,也用黑洞洞的眼睛深不可测地望着它们。我害怕了,转身就跑。他们兄妹俩紧紧跟在身后。记得我是问过我姥爷的,那些死人骨头是什么人的?姥爷说是藏民的。我又问,他们怎么都死在那个洼地里。姥爷说,狗把他们撵到了那里,就扑上去咬死了。我不相信姥爷的话。欣欣格拉的狗比人多,怎么没见它们咬死一个人?狗只会咬狗。而且赛马会上热闹非凡的狗打架的场面让我明白,即使狗对狗拼命撕咬,也不会咬死对方。因为那尘土飞扬的场面消逝之后,我从未见过一具狗尸留在地上。记得我还问过许多问题。我姥爷的回答我忘记了,只记住了那个狗变狼的说法。他说,从前没有狼,从前的狗是会吃人的。狗尝到了人肉的滋味,觉得天底下没有什么东西比人肉更好吃,它就对人频频发起攻击。这样狗就变成狼了。相信不相信,故事打发人。姥爷这是在打发我,好让我别问那些他不知道但又不肯说不知道的同题。
我喜欢姥爷。姥爷是慈祥而有耐心的。如果是我母亲面对我那些她不知道或不愿意回答的问题,一定会板起面孔说,叽叽喳喳的,烦死了,出去耍去。
但是那天,在我们去西宁的沉默的路上,当我想起我的欣欣格拉时,我就发现姥爷是慈祥而不诚实的。他本来可以回答我的全部问题。他不应该用枯燥的故事将我打发到懵懂无知的角落里。他为什么要那样?是由于我年纪太小不便知道他所隐瞒的那些事情的真相?还是由于那些事情本身并不光彩,他为了维护自己必须做到讳莫如深?事实上,答案已经有了,只不过是我不愿意相信罢了,在那次我提前离开会场的斗争会上,他们说我姥爷是马步芳的走狗,说他参与了那次屠杀藏民的事件。他们提到了欣欣格拉。一提到欣欣格拉我就跑了。我感到仿佛有块石头赫然从河底冒出了水面,欣欣格拉那洼地里的白花花的死人骨头与他们所说的罪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我姥爷,可亲可敬的姥爷,居然是罪恶秘密的隐藏者。
我不相信。我曾经不相信。但是现在我们处于逃离县城的路上。我们的鬼鬼祟祟的举动不得不使我满腹狐疑:如果他们真的是造谣和诬陷,姥爷就应该申辩,我们就应该呆在县城直到我和玛赛吉雅结婚,直到尕姨娘从那个一想起来就叫人发怵的麻疯病院回来,直到老去。可是姥爷心虚,姥爷害怕了。他不顾身体羸弱,满胸肿胀,带着全家奔逃在冬天的寒风里。蓦然之间,我想起了麻老魁。我好像也向他问过洼地里那些白骨的来历。他是怎么说的?记不得了。或许他什么也没说。不,他说了。他说,娃娃家,打听这些事情有毬用。我之所以记得这些话,是因为他当时的表情过于严肃,还因为他作为大人在对我这个娃娃说话时突如其来地用了毬这个字。我感到格外不舒服。但对他这个人我是喜欢的。他是我姥爷的朋友。他曾在欣欣格拉的我家住过半年多。他在赛马会期间给我一大把毛毛钱,让我去县城人摆在马车边的货摊上买糖和饼干吃。我叫上哇玉昆特和玛赛吉雅一起去买。买到后我们就坐在草地上一边看狗打架一边大吃特吃。麻老魁人长得又瘦又小,个头只有我姥爷的肩膀高。他的作为人的活鲜气全部集中在那双眼睛上,那是一双贼亮贼亮的随时就在灵动着的鹰的眼睛,是一双能表达最复杂的心理活动的眼睛。所以他很少说话,也很少出门。他是我所见过的最沉静最内向的人。姥爷非常敬重他。后来他走了。他走后我姥爷郑重其事地对家里人说,把他忘掉吧,就当我们不认识他,就当他死了,对谁也不要提起他的名字。我感到奇怪,既然是朋友,就应该想念他祝福他,这是人之常情。而姥爷要我们做的却是一件情理之外的事情。
麻老魁是不会被我忘掉的。当我想知道一些事情而又无从请教的时候,就会想起他的话,娃娃家,打听这些事情有毬用。类似的话也出现在姥爷的嘴上。姥爷曾说过,眼泪顶毬用。
从前有一只母狗,经常混入狼群和公狼交配。怀孕后它就回来给猎人下一窝狼崽。猎人就把狼崽一窝一窝地养大了。养大后它们就开始咬人。但人们都说,咬人的是狗。有时候那母狗不仅会怀上狼崽,还会把公狼引到猎人的圈套里来。狼死了很多,猎人成了打狼的英雄。猎人因此对那只母狗非常宠爱,比对他老婆还好。后来,狼发现它是内奸,就蜂涌而上把它咬死了。它死后就转世成了人。
在去西宁的寂寞而冷冻的途中,我想起了这个故事。但我想不起是谁讲给我听的。我假定是麻老魁,假定有这样一件事:我不相信姥爷关于狗变狼的说法,去问麻老魁。麻老魁就给我讲了这个在我看来牛头不对马嘴的故事。我的假定是有理由的。有一次,吃饭时,麻老魁突然冲着我姥爷冒出一句话,人不如狼,人比狼坏。我怎么不可以认为他说的人就是那个豢养了狼崽又诱捕了许多公狼的猎人呢?
我挖空心思地想着麻老魁。我觉得他也在想着我们。他就要在西宁安顿我们全家了。我明白我拼命想着麻老魁是为了不想其他人。其他人——玛赛吉雅、尕姨娘、哇玉昆特以及图而隆,只要一进入我的脑海,我的心就会像汽车一样颠簸起来,我浑身的每一个毛孔都会因这颠簸而肿胀、而流泪。
西宁到了。到了西宁后一晃就是三年多。姥爷死了。在第四年的冬天里,我又踏上了我的爱情的里程。玛赛吉雅,你是命中注定要来西宁和我谈情说爱的么?
西宁的黑夜并不黑,天上有星星,地上有灯光。西宁的冬天比荒原的冬天要温存一些,只是依然具有凛厉的北风。满街的灰黄让人感到焦灼和乏味。西宁是一个数不清的平房和数不清的楼房互相加杂又互相排挤的地方,它的四周是光秃秃的既不戴绿帽又不着雪冠的山。西宁给人的最突出的感觉是只可暂居不可久留。它永远像一个驿站那样存在着。
我们是下午到达西宁的。姥爷把我们留在车站,叮嘱我和母亲不可离开一步,他自己按照一个他默记在心的门牌号码去寻找麻老魁。天擦黑时他回来了,带着一把钥匙和一大包馒头。我们已经饿得不能再饿了,迫不及待地啃起馒头来。之后我们跟着疲惫不堪的姥爷,穿街走巷,来到了有两间半土平房的新家。被褥锅灶以及其它一些日常用具一应俱全。只是没见到帮助我们建立起新家的麻老魁。我为此而深深遗憾。
我姥爷是突然去世的。他去世的时辰是夜里十二点半。白天,太阳还没落山,他从外面回来,手里攥着一个蓝色的小本子,喜气洋洋地对我和我母亲说,他奔波了三年多的户口问题终于解决了,从今天开始我们一家三口就是西宁城里的正式居民了。他把那蓝色的小本子翻开给我们看,里面有我们的名字,有我们的生辰年月,有公安局的红色印章。他说有了户口我就能上学,等我上了学,他就要去做一件一直想做而未做的事情,那就是去看看我的尕姨娘。他已经打听到麻疯病院的地址了,在比欣欣格拉还要遥远的巴什顿草原上。他不在乎路远,也不在乎困苦颠连,只在乎一点;不见一面我的尕姨娘,他死不瞑目。说着他笑起来,笑完了又哭。老泪纵横的面孔上那密如蛛网的皱纹每一条都是挡河坝。我们自然也是要哭的。但我们更热衷于用一些好听的话安慰我这位含辛茹苦的姥爷。我知道,为了报上户口,老大一把年纪的姥爷给派出所的乳臭未干的警察下过跪。那警察还算好,让我姥爷起来,说,只要姥爷从街道革命委员会开出介绍信来,他立即填写户籍卡、发放户口本。于是我姥爷又去叩响了街道革命委员会主任的家门。他花了两天两夜的时间在西宁市大什字百货商店排长队买了一块一百多块钱的英纳格手表,送给了人家,又听说人家喜欢毛主席纪念章,便从黑市一枚一枚地尽挑不重样的买回来,积攒了一百枚后他把它们别在一块大红的绘图缎被面上双手捧给了人家。就这样,报户口的事还是一拖再拖,一直拖到他不得不当着人家的面痛声嚎哭的时候。这天,姥爷终于拿到户口本了。他的哭哭笑笑仿佛是为了释放最后一丝能量。晚饭后他说他很累,就去睡了。睡到半夜,他觉得不舒服,要喝水,喝了五口,第六口刚进去就吐了出来。杯子脱手了,咣地掉到炕沿下。姥爷歪斜到炕上。等我母亲拾起杯子,问他怎么了时,他已经咽气了。
哭声。沉默。为了姥爷的遗愿我上学了。接着,几乎不可能出现的事情出现了:玛赛吉雅飞来眼底。
那时,我母亲和街道上的一些女人一起在鞋厂包揽一点活——用麻袋把碎布背回家,打成袼褙后再送回鞋厂,一月能挣十多块钱。而我基本上是无所事事的。我曾去建筑工地当小工,干了两天人家就不要我了。因为我不能将一铁锨水泥准确无误地甩到十米高的木板上。后来我又去人力车搬运社的大院里溜达,一见人家要装车,就跑过去拼命帮忙。我原想他们会给我几个辛苦钱,或者看我能干就让我留下来长期帮忙。谁知道活儿干完了,人家拍着我的肩膀笑笑说,你为人民服务,我向你学习。说完,拉着一车货就走了。我愤怒而无奈。再后来我就去捡废铁,捡来后卖给废品收购站。捡废铁当然要去工厂。有的工厂管得严,有的工厂管得松。在管得严的工厂里有时你会被人家当作小偷抓起来,没收你的全部劳动成果不说,还要扇几个嘴巴。我记得清清楚楚。捡废铁我一共挣过八块九毛六分钱。我把钱全部交给了母亲。我被人家抓住过三次,两次挨了嘴巴。挨过嘴巴后我就会想起我的欣欣格拉,想起县城,想起图而隆一家和我的疼我爱我的尕姨娘。我的脆弱的心灵一经怀想就颤栗,就会产生阵阵隐痛。我的眼泪早已夺眶而出了。流完了泪,然后往家走。半路上我会突然坚强起来,幻想我是骑手,正骑在马上,对准整座城市弯弓射箭。我是从来不会让我姥爷和我母亲知道我在外面所受的委屈的。一进家门我就会高兴起来,帮母亲做事,给姥爷捶背。
但是,自从姥爷去世后我就不再去城市间游逛,不再去想办法挣钱了。我明白了许多有关生存的道理。我已经很大很大了。我要学习,要为将来找一个稳妥的工作打好基础。
在姥爷的遗物里,有一百五十块钱。我知道这是我们刚到西宁那会麻老魁给他的。麻老魁给他钱是为了让他报户口。他省下了这许多。他想把它作为去看望我的尕姨娘的路费。我们把它用姥爷的手帕包起来,夹到一本毛主席著作四卷合订本的红塑料皮里,然后锁进了柜子。我们暂时不准备花它。我们也要去看望我的尕姨娘。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们会启程的。但是,现在,我要学习。
我的命运的转机就出现在这一刻,出现在省师范大学举办的文化知识学习班居然会收我的这一刻。他们说,学习班的目的主要是培养提高牧区从教人员的文化知识水平,你要想参加也行,反正学员是收不够的。他们要我填表,要我交三块钱的课本费。我说,钱我没带,我先欠着,明天一定补交。至于表,我不会填。他们说,这很简单,是什么就填什么。比如性别,你是男的你就填上男字,男字会写吧?我点头。于是我从他们那里借了支钢笔,趴到办公室的桌子上,一笔一划写起来。等把简历那一栏填完后,我已是满头大汗了。他们拿过去互相传递着看看。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问我,你在牧区长大?你会说藏话?我说,阿拉八拉会一点。我还说,在我们县城那个学校里,有一半是藏民娃娃。天天听他们说,我也就学会了。一个正在仔细研究我的简历的和我年纪差不多的人这时把表格哗啦一抖问道,你在欣欣格拉住过?我嗯一声。他又问,那儿现在还有人么?我说有。又问他,你知道欣欣格拉?他说他知道,他一直想去那个地方看看,就是没捞到机会。我高兴起来,在这远离荒原的地方居然有人知道我的欣欣格拉,并且还想去看看。我说,欣欣格拉是全世界最安静的地方,到了那里你就不想回来了,药材尽你挖,田地尽你种,你一辈子不愁吃不愁穿。那人笑起来。他笑的样子很怪,厚嘴唇朝下撇着,眼睛里是审慎与讥诮的神色。他又问道,这么好的地方,你为啥要离开?我顿时语塞,想了一会才说,家里人想叫我念书,我们就搬到县城里去了。那人又问了一些欣欣格拉的情况,吃惊我居然知道那里的房子只有六十七间,居然见到过洼地里的一大片白花花的死人骨头。最后他送我出门,一再说他一定要到欣欣格拉实地考察一番。我不知道他要考察什么。但我觉得欣欣格拉是伟大的。所有值得考察的地方都是伟大的。
这是一个喜出望外的日子。我只不过是知道这儿有个学校,就漫不经心地走近了它。我看到了用粉笔写在门边墙上的报名处几个字,就不知不觉凑了过去。而当我离开它的时候,我就已经是它的学生了。学习班八月一日开学,来年元旦举行结业典礼,算一算,差不多有半年了。这半年,我他妈一定学成本事。更叫我得意的是,在这个房子比县城还要多的学校里,我们学习班的人是唯一的学生。我想如果按照他们的计划学习班收够五十个人的话,那我们一个人拥有一间大教室都是绰绰有余的。
我要上学了。我就要见到玛赛吉雅,我就要重温爱情了。但我不知道。在八月二十六日的那个云雾动荡的傍晚到来之前,我一无所知。
他们来迟了。他们来迟的原因是他们一直不想来。但是后来县上的一位领导——一个四十年代曾去过印度、去过尼泊尔的牧人一个一个地找到他们说,这么好的事情你们不想去?那你们想干啥?去,你们必须去。去见见世面也好啊。路途上和学校里的费用由县上出。这位领导一个多月以前就把由西宁寄来的招生通知分发给了全县的从教人员。现在他要求他们再认真读几遍,因为去学习的大道理通知上说得清清楚楚,他不想再罗嗦。这样,他们匆匆打点行装就来了。他们一共来了七个人。七个人中有一个是不算数的,那就是哇玉昆特。
哇玉昆特,你来干什么?他说,玛赛吉雅第一次出远门,他不放心,他要陪她来,陪她去。我说,你不也是第一次出远门么?他说,我是男人。
不,哇玉昆特,你在掩饰,你来西宁的目的不仅如此。图而隆让你来是为了让你想办法找到我姥爷,再让我姥爷想办法把他也弄到西宁来安家落户。他已经老了,牙也掉了,咬不动牧区的牛肉羊肉了。他想天天吃到软软乎乎的面条和馒头。他向往一种没有迁徙、没有马背上的摇晃的生活。可是我姥爷已经不在了,你的使命也就了结了。你为什么要把一种已经了结了的使命挂在嘴上呢?玛赛吉雅告诉我,你现在变得越来越沉默了,你不说多余的话,你是那种把行动看得高于一切的人。你没有告诉我你已经去过两次巴什顿草原。第二次人家让你见到了我的尕姨娘。照你看来她的情况很不好,形容憔悴,目光无神,脸和脖子上有几处是糜烂的。但据她自已说,她比以前好多了,她的病情两个月前就控制住了。你那时已经打到了狼。你给她带去了狼舌头和你自己缝制的狼皮褥子。但医生只让她收下了狼皮褥子。他说狼舌头是发物,吃了恐怕对控制病情不利。你在医生的一再催促下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她。你来到铁丝网外面徘徊啊徘徊;天黑了,你不得不离去。你骑在了马上,朝着孤独的月影忧伤地走去。你已经是一个真正的骑手了。哇玉昆特,你藏于怀抱不想吐露的那些事情玛赛吉雅一见面就告诉了我。她说在我家离开县城后半个月,你们就去了加央草原。那儿有一个牧业生产队,那儿的队长是当年图而隆为合盛奎商栈奔忙时的老相识。从此你们就开始了冬天走向冬窝子、夏天走向夏窝子的飘忽无定的生活。生活宁静而困苦。困苦中图而隆迅速老去了。老态龙钟的图而隆一天到晚都处在忧郁和惆怅之中。他说他是汉人,不适应游牧民的习惯。他想来西宁。而你,图而隆的儿子哇玉昆特却想把自己的毕生托付给草原,托付给骏马和羊群。你对父亲说,你可以去西宁度晚年,但我不走,玛赛吉雅也不走。图而隆可怜巴巴地央求道,要是能去西宁,就叫玛赛吉雅跟我走。我死了,她再回来还不行么?你答应了。你要为父亲做一件让他满意的事情。你来到了西宁。你现在和我面对面地坐在学校门外田畦边边的杨树下。你的身躯依然魁梧、眉目依然英挺。你是成熟而刚毅的。你说,明天,你得带我去你姥爷的坟地。我要给他老人家烧纸,磕头。我点头。你又说,不要告诉玛赛吉雅。既然她从老远的地方来这里学习,我们就不要分散她的精力。这我知道。玛赛吉雅如今是加央草原帐房小学唯一的老师。每年冬天,当大部分牧人集中到冬窝子的时候,她就会拥有七十多个从七岁到二十岁的学生。她责任重大,必须加紧学习。她是能干的。她比我强。她早就懂得了如何创造生活。
在那个云雾遮去了西天霞彩的时刻,当我见到了玛赛吉雅后,我真想立马跑回家去,告诉我母亲。但是我没有。我得和她说话。有那么多事情和心思要说,有那么多事情和心思要问。我们互相争抢着说。我发现她没变,她和过去一样对我一往情深。后来我沉静了。这是表面上的沉静,而内心却一阵阵地翻着激浪。我想拥抱她,想亲她。我就要行动了,突然意识到,假如我要拥抱她,那就是第一次带着情欲拥抱她;假如我要亲她,那就是第一次控制不住地亲她。我有些张皇失措了。我知道我该那样做却不敢那样做。我知道那样做的结果必然是我的发疯;我会让她让我自己变成没有衣着的仙女神男。我会暴露我的作为男人的本能。我被自己的想法吓呆了。我说,你哥哥呢?他在哪里?她说,哇玉昆特呆在男生宿舍里。他和一块来的四个男老师住在一起。于是我拉起她的手,仓皇离开了教室。那会,教室就跟荒原一样没有人迹,除了我们,除了我们。难得的机会啊,由于我的胆怯而被我轻易放过了。要知道,以后,就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世界人民,请为我遗憾吧。只是,你们别责怪我。
在我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她出现了。我对我自已有什么办法呢?我还从未做过没经过考虑就当机立断的事情。八月二十六日傍晚,我在教室里翻一本被作为政治课本的《两条路线斗争史》。开始还有几个人,后来他们陆续走了。我也想回宿舍去,似乎已经合上了课本。就在这时门响了,她走了进来。事后想起来,那门响得有点奇怪,吱的一声又嘎的一下,好像在提醒我注意。但是我没注意。我瞥了她一眼就低下了头。这时她怪怪地响响地嗯了一声。我又抬起头,呆眉呆眼的还是没反应过来。于是她就说话了,她扭过头去问我这是不是学习班的教室。我说是。紧接着我像抽了筋一样站起来,猛然浪叫了一声她的名字,玛赛吉雅?
我的声音证明她的眼睛没有看错,天底下哪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呢。她在出发前,在漫长的路途上就幻想能够在西宁找到我。现在幻想直截了当地变成了现实。她激动地叫着从课桌过道里跑过来,跑到我的课桌旁就戛然止步,不知说什么好,也不知用哪种表情更为恰当,理智失去了作用,眼睛情不自禁地潮了,泪光闪闪烁烁。我的眼睛也是这样。我半晌说不出话,突然蹦出一句来,你做过梦没有?她揩一把泪水。一边点头一边说,做过。我又说,这就是梦。她说他们是下午到的,刚到就做梦。我笑了。
我姥爷被埋在西宁南边的凤凰山里。要不是街道上那些相识与不相识的人帮忙,我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可以埋葬亡骨?即使我打听到,我也没有能力把姥爷背上这崎岖的山路。我得服伺我母亲,她已经哭肿了眼睛哭瘫了身子。姥爷死后没有装进棺材,因为姥爷说过,在几年前刚到西宁时因腰疼脸肿而卧炕不起的那半个月里就说过,藏民送亡人是不会用棺材的。他和藏民打了多半辈子交道,如果说他今生今世有过几年荣华富贵,那也是藏民给他的。他说他算是半个藏民,他要是挺硬了,千万别用棺材。我当时觉得他的话有些突然,就像无法建立根基的云头上长出了一棵树,但我还是愿意把他的话理解为对荒原牧区的想念,对藏民的留恋和感激。直到后来,在那个我以及和我一起来给姥爷上坟的哇玉昆特还没有料想到的日子到来之时,我才恍然明白,他的话里蕴含着他对藏民的深深的愧疚。因为他见识过藏民的鲜血,见识过马步芳的军队对藏民的怵目惊心的屠杀,如果我不顾及亲情之间那种互为依存、相互保护的天定的关系的话,我也许可以直言不讳地说,我姥爷参与过屠杀,至少可以认为他给前来屠杀的军队提供过方便。而这种方便是至关重要的。我猜想,姥爷或者是想用死后没有棺材的办法惩罚自己,以便到了阴间后减轻自己的罪孽,或者是他想以半个藏民的身份,在精神上、在下一辈子里承担一点点那些属于藏民的苦难。我希望我的猜想是对的。姥爷毕竟是我的姥爷。我身上流淌着他的血液。我在无可奈何地承认他有过罪恶的同时,也必须全力相争地使我相信,他身上有着并非人人都有的某些高尚品质,我和哇玉昆特来到姥爷的坟头。我们大哭一场。隔了一天,我和玛赛吉雅以及哇玉昆特又来这里痛哭。因为玛赛吉雅是不能不来的,我和她哥怎么劝也不行。她不停地念叨我姥爷如何待她好的往事,哭着说,如果她不能给我姥爷上坟,她就不是人了。当然她并不知道我和哇玉昆特已经背着她来过一次。在玛赛吉雅对我姥爷的悲悲切切的感情里,有着对我的安慰,我觉得就凭这感情,她也应该是我家的人。我打算瞅个机会对哇玉昆特敞开胸怀——你要是没别的事你就先回你的加央草原。玛赛吉雅命中注定是我的人,我可以照顾她。说不定她会永远留在西宁,她得和我结婚。等我们结了婚,再想办法找一间房子,就把图而隆接来,报不上户口也没关系,难道我家的亲戚住在我家还需要盖上公安局的大红印章?死去的姥爷,活着的姥爷的灵魂,请保佑我和玛赛吉雅的感情天长地久,保佑我们的婚姻美满幸福。
哭完了坟,我们走下凤凰山。余悲未尽的玛赛吉雅又回身面对山脉默默瞩望了许久。她其实什么也没望见,或者说她是在用心灵仰望姥爷的坟堆和埋入坟堆的那些永不腐朽的往事。她的眼睛依然是水色盈盈的。
就在那天上完坟后,我把哇玉昆特兄妹俩带到了我们家。母亲的招待是丰盛的。她买了肉,擀了面条,还包了饺子,说你们爱吃啥就吃啥。她还要留他们兄妹俩住宿。玛赛吉雅不吭声,哇玉昆特却一连声说,他妹妹还是应该回学校去住,至于他倒是可以随便住在哪里的。我说,玛赛吉雅要是回学校,我也回学校。母亲就再也没说什么。我们走了。天很黑,风嗖嗖的,九月了,已是冬天了,看样子要下雪了。哇玉昆特对他妹妹说,从明天开始,你就要专心学习,不能再想别的了。我说课外时间我和她一起学,我们可以互相帮助,他说还是各学各的,免得分心。我想也对,要是和玛赛吉雅单独在一起,学习又算得了什么?尽管我是想发愤学成本事的。但现在情况特殊,玛赛吉雅来了,我能不分心?
是的,玛赛吉雅不期而至,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了。我抱定了要和她结婚的决心,毫不担忧母亲和哇玉昆特的态度。但我错了。事情的发展完全背离了我的愿望。我甚至觉得一切都是早就安排好了的,而一切安排又都是为了阻止我和玛赛吉雅的结合。那天我从学校回家去。我回家的目的就是为了告诉母亲我那个一定会让她眉开眼笑的决定。可是她没有眉开眼笑。当我在厨房里小声对她说完后,她用更小的声音说,以后再说吧,家里来人了。我大为扫兴,但又不敢有任何表示。我从母亲的神情举止中看出,这个人的到来对我家来说是一件天大的事,而且他不走了,他要住下来,至少暂时是这样,至少很长一段时间是这样。就是说他要占据我睡觉的那间房子,占据我过去和姥爷睡在一起的那条炕。那间房子,那条炕,我本来打算和玛赛吉雅共同……现在,眨眼之间,我那令我心情激荡的打算被这个人无意中取消了,就像荒原晚春的大雪倏然取消了草场的花季那样。我没有办法。我一点办法也没有。并且我还得强装笑容格外恭敬地对他表示欢迎。他是我姥爷的朋友,是我家的恩人。我们怎么敢怠慢他呢。当我一进家门,母亲忙不迭地要我称呼他麻爷爷时,我的腰就不由自主地躬了一下,从此就一直要不停地对他躬下去。
他老了。他和我记忆中的那个麻老魁相去甚远,脖子使劲往胸腔里就着,又瘦又小的身躯仿佛被一根绳子狠狠地捆过一次后就再也没有舒展开来。他头顶光秃秃的,下巴上的胡子却很长,似乎他的头发是颠倒来长的;浑浊的眼睛上垂吊着一些丝丝缕缕的粘液。他说话很慢,衣服很脏,鞋子破了,鞋尖上翻出来的棉花已被泥土染濡成了黑色。显而易见他的处境很不好。他不会照顾自己,更没有得到别人的照顾。他甚至没有一个固定的住处,不然他为什么要住我家?他过去是很有钱的,那么现在呢?现在他最好是个穷光蛋,因为如果他突然拿出一大把钱来,我就会怀疑他是否是个好人。这年头哪有好人不是穷光蛋的。我想问母亲,他是干什么的?他从那里来?过去当我想见到他的时候他神秘地隐而不露,现在我几乎已经忘记他了,可他怎么又突然冒出来了呢?我没有机会搞清楚这些问题。在我回家那会,母亲显得很忙,一会在厨房里做饭,一会又在一张未打成的袼褙上贴几块破布,而且显得心不在焉,只要外面有脚步声,她就会走到窗前朝外望望。怎么了,母亲?难道怕有人进来?这个想法一出现,我就有些紧张。姥爷去世还不到一年,我家就有事了。我家怎么这么多事?
刚才,我是敲门进来而不是像往常那样推门进来的。我进来后母亲就把门从里面闩死了。我断定,自从麻老魁来我家后那门就一直是闩着的,除非母亲离开。母亲离开后那门就会从外面锁了。我的猜测没有错。就在这天,吃了饭,我要回学校去,母亲把我拉进厨房,一再叮嘱,我家来人的事不准告诉任何人。我说,我给谁说去?除了玛赛吉雅。母亲战战兢兢的,一把拽住我说,一个字都不能说,对她,提都不能提。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我缠着母亲要她告诉我。她说,你麻爷爷是逃难的,人家要抓他。我问是谁。母亲极其害怕地吐了两个字,公家。我感到心惊肉跳。为了躲避公家,他来到了我家,可公家是好躲避的么?在我们周围连空气都是公家的。
我要走了,去向麻爷爷告辞。他坐在里面那间房子的炕上,抬起肿沓沓的眼皮瞅了我半晌,似乎在观察我脸上有没有想去告密的特殊神情。他这种人对那种神情是格外敏感的。我很不自然地望着他,发现他面前放着一个油腻的帆布包,包口是打开的,里面是毛巾茶缸一类的东西,还有一厚沓摞得很整齐的决不会是用来当手纸的白纸。我进去时他的一只手搁在自纸上。
这是巧合,但命运就是以无数巧合的形式出现在每个人的生活中的。我怎么会想到,数十天后我会接触到那些白纸,我会发现那白纸上面写满了黑字,是用铅笔写上去的,这大概是为了便于修改上面的内容,因为我还看到他的帆布包里有一块很大的橡皮擦。还有一个原因,那些文字是他在颠沛流离中写上去的,如果他使用钢笔,就必须携带墨水,而墨水瓶是很容易被打碎的。我接触到了那一厚沓白纸后就把那些黑字一行行读下去。于是我印证了一些我原来知道的事情,又明白了许多原来不知道的事情。接下来,我做了一件我不许别人说好也不许别人说坏的事情。我做的事情和我所知道的事情相隔那么遥远,却在某一点上紧紧连在了一起,就像昨天和明天必须要由今天来衔接一样。我处在今天的环节上。和许多人一样我无法判断今天的好坏,无法判断我的行为的得失利弊。但有一点我是对的,那就是为了玛赛吉雅,我宁愿做对一切,也宁愿做错一切。
哇玉昆特显得很激动。在他激动之前的半个月中,我从未到玛赛吉雅的宿舍里去找过她。我没去找她的原因是我尊重她哥哥的意见,也信守我自己的承诺:我和她都得珍惜参加这次学习班的机会,学成本事,以便日后有个好前程。在这半个月中我们虽然天天见面,但那是在教室里上课的时候,是不算数的。情人之间,除了幽会之外,任何形式的接触都不算真正的接触。我渴望幽会,日日夜夜猜测着幽会的滋味,因为我们还没有过一次名符其实的幽会。漫长的半个月过去了,我再也无法克制自己了。我决心去找她,决心创造一次幽会,在宿舍,或者在校园的某个避背处。我要在幽会中搂她、亲她,我要告诉她许许多多心里话,我要说,虽然我家暂时没有房子接纳她,但我们可以先订婚。订了婚你我心里就踏实了。只要人心一踏实别的事就好办。说不定,到时候,到我们毕业的时候,到我们因为某种过失而不得不立即结婚的时候,一切都会水到渠成。住在我家的那个亲戚已经走了,我们拥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炕了。是的,我打算告诉她我家来了人这件事,但决不提麻老魁这个名字。我想象着幽会的情形,根本没有心思再去读书学习了。我离开我们的宿舍前去她们的宿舍。在那条连接着两座楼的土石路上,我看到天色阴郁晦黯,雪花懒懒散散地飘拂在空中,地上薄薄的雪粉就像细细的纱网,铺得到处都是。没有风,没有风的雪日是温暖的。我觉得只要我愿意,只要她允许,我就可以脱光身子在雪地上和她散步。
可是,我在她们宿舍里碰到了哇玉昆特。他一见我就很激动,为什么,哇玉昆特?已经半个月了,我这是第一次来她们宿舍。玛赛吉雅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本书。和她同宿舍的几个人有的坐着有的躺着。她们手中什么也没有。我马上断定,在我进来之前,包括玛赛吉雅在内的这些来自牧区的从教人员并没有如我想象的那样在埋头学习,而是在和哇玉昆特一起聊天。早知是这样,我何苦要限定自己的行动呢?我对玛赛吉雅说,我想带她出去,有事情要跟她说。她丢掉手中的书,从床边站起来,笑着,眼光好比新雪,莹莹润润的。我感觉她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冲我微笑,都想跟我走。就在这时哇玉昆特激动了。他从她身后过来,横档在我面前大声说,我早就知道你会来找她。我不放心,我就是不放心。然后他拉我出去。他说在我跟他妹妹说话之前他要给我说一件顶顶重要的事情。哇玉昆特,你怎么突然变得这样鲁莽?到底发生了什么?
哇玉昆特要走了。他怀念他的加央草原。他过不惯这种没有荒原陪伴的生活。再说学校是不会让一个不是学员的人长期住在学生宿舍里的。他对我不放心,生怕我还会像从前在县城、在欣欣格拉那样对待玛赛吉雅。他对玛赛吉雅也不放心,担忧在他离去后她会经不住我的诱惑扑入我的怀抱。总之,他的态度已经很明朗了,他不希望我和玛赛吉雅延续过去那种关系。也就是说,我们不可能结婚。至于爱情,他说,想着她就是爱情,如同我时时刻刻想着你的尕姨娘。我精神恍惚地听着他的话。我知道我完了,一切都完了。在这九月的落雪的日子里,他说他要走了,他说玛赛吉雅不能嫁到城市里来,因为她的故乡在牧区在荒原,她的父母,她的祖辈全都在那儿,她怎么可以为了我而抛却她的诞生地呢?那地方——无边的荒原,是神圣而自尊的。他说,玛赛吉雅不能嫁给我,即使我现在回去,到县城、到欣欣格拉,或者到他们生活的加央草原她也不能嫁给我。因为我是汉人,我是昔日的合盛奎商栈老板的外孙。而她是藏民,是一个真正的从苦难中走来的藏族姑娘。他说,我和玛赛吉雅的爱情决不能与他和我的尕姨娘的爱情做类比。前者的结果是玛赛吉雅嫁出去,嫁出去就是脱离民族,后者是娶进来,娶进来就是壮大民族。我哑然了。爱情与民族有什么关系?我从来没有想过。而且我现在也不准备去想,这问题太复杂、太遥远、太不合我的口味了。我在脑子里回味更久的是他告诉我的那件和我姥爷有关的事,那件和玛赛吉雅的族属有关的事。
欣欣格拉,那儿开阔无边,那儿平静得出奇,那儿是珍贵药材的园地,那儿的美丽一如玛赛吉雅,纯洁、芬芳,明亮,哪儿的淡绿浓雪是最原始也最漂亮的荒原的本色,那儿的赛马会依然在举行么?那儿的房子依然是六十七间么?热闹非凡的狗打架的场面,用马车从县城里拉来的日用百货和又黑又亮的糖块,小小的玛赛吉雅的身影,还有那个河边的洼地、那片白花花的骨殖,历历在目,永远难忘。
问题就出在这白骨上。如果不是我经历了许多,我怎么会相信,宁静美丽的欣欣格拉会悉心保留那片白骨,以便让它作为那次屠杀事件的证明呢?我怎么会相信,那片白骨已经变成了一座山永远地横亘在了我和我的爱人之间呢?邢次屠杀发生在一九五〇年的春天。其时马步芳已经飞向海外了。他的军队残部流窜在荒原。欣欣格拉的屠杀就是他们干的。他们那样干并不是因为生存受到了威胁,也就是说,居住在欣欣格拉的五百多户部落牧民还没有能力成为他们的敌手。只要部落拥有的,他们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包括女人。但屠杀还是发生了。这完全是依照马步芳军队的惯例,依照他们仇视其他民族的习惯而采取的行动。他们把部落中的所有人都驱赶到洼地,用刀砍,用枪扫,用火烧,然后就有了宁静,就有了一个我所见过的没有牧人居住的欣欣格拉,就有了今天。屠杀发生那阵,我姥爷的合盛奎商栈——我们的家,便是屠杀者的指挥部。我姥爷尽其所有供他们吃喝,并且还从部落里带来一个女人供那个叫作马不都的团长玩乐。
是的,是这样。哇玉昆特告诉我的这些我其实很早就知道,自从那次在县城偷偷参加了我姥爷的斗争会后我就知道了。我相信姥爷是被迫的,相信那团长曾经用手枪顶着姥爷的腰说,去,拿吃的来,不然老子枪毙你;去,找个女人来,不然老子枪毙你。我姥爷带到家里来的那个女人最后也被屠杀了。是这样,这我也知道。但哇玉昆特还说了一件我不知道、我不应该知道的事情。他说,那女人来我家时怀里还抱着一个不足两岁的孩子。那孩子被我姥爷用两百块大洋从屠杀者手里买了条活命。他给她起了一个很美丽的藏族名字玛赛吉雅,然后交给膝下无儿无女的图而隆两口子抚养。而他哇玉昆特则是图尔隆在军队开拔后从屠杀现场捡回来的唯一一个幸存者。
哇玉昆特,关于你和玛赛吉雅的身世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他说,过去图而隆不让他对别人说。现在图而隆老了,觉得自己已经不久于人世了,便主动提起了往事。他要儿子感激他的收养之恩,要女儿感激昔日的合盛奎商栈的老板,因为如果他不肯花那两百块大洋,这个世界上早就没有她了。
那么,我和玛赛吉雅的婚姻怎么办?图而隆说了没有?他一定说了,他是赞成的。可是,图而隆的赞成与不赞成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在遥远的荒原,他老了,他做不了年轻人的主。我现在面对的是对妹妹具有绝对影响的哇玉昆特。我必须挣扎一番。我要对他说,你代替不了玛赛吉雅,她已经是成年人了。她的意见、她的感情才是至关重要的。我要和她谈,要听她说。或者我要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决不让任何人把我的手松开,直到她说出那句让我满意的话:我嫁给你。我回身就跑,没跑几步就又停下了。我看到玛赛吉雅站在一棵离我们不远的枯树后面,脸朝着树杆已经泣不成声了。我走过去,望着她哭,我也哭了。
雪大了,密集的雪花像一卷卷的布帘从空中铺泻而来。这白色,这城市的白色,这和荒原的白色一样纯净的白色,已经显得迫不及待了。迫不及待的覆盖便是她对我的爱情的最后的表述。随着她的身体的颤栗,枯枝上的积雪一团团地掉落着,有些掉进了她的脖子。真想给她擦去,真想那个县城的年月她让我帮她脱去衣服又让我给她擦雪粉的这害羞的一瞬。
这一瞬永不再来了。当哇玉昆特要扶她回宿舍时,我说,你先回去,别伤心,我明天再来找你。我们好好谈谈。她摇了摇头,仿佛说,你别来。
我还没有正式拥抱过她一次,还没有亲过她一次,我们的爱情,长达十多年,经历了许多个多雪的冬天的爱情,就结束了。结束的时候是冬天。
从冬天开始的爱情,就应该在冬天结束。不,没有结束。因为冬天还会再来。一年又一年,一冬又一冬,我思念她,思念她的荒原,思念荒原上曾有过的那些情绪那些美好的风景。所有的风景都是我们的。我发现,思念是爱情的最高形式。以后,当我最需要爱的时候,我就思念了;当我对别人产生爱情的时候,那最美好的依然在思念中。
第二天她没来上课。中午我去宿舍找她,和她同宿舍的人说,她走了,她哥哥也走了。他们是一大早就上路的,比太阳上路的时间还要早。不过今天没有太阳,白茫茫的雪路和雾沉沉的天际是他们走向故土的伴侣。我没想到她会这样,又觉得她只应该这样,否则就说明她心里没有如我一般的沉重。她走了,天空失去了豁亮,校园显得空荡荡的。雪花孤零零地飘来逸去,轻柔的粉末一再地扬起,北风无声地刮着。清寒的西宁仿佛一座被战争遗弃了的古堡。她把孤独留给我好让我解脱。我能解脱么?而对她来说,投身于她的荒原故土,便是最为妥贴的安慰。我的故土在哪里?在欣欣格拉?不,那儿没有我的痕迹,我的痕迹早已随风飘逝了。回顾中,那更清晰的、越来越清晰的,是那一片白花花的人骨,是五百多户藏民的灵魂集体飞升时的场面,是一个男孩子从血污中爬起来的身影。还有姥爷的大洋,女婴的哭声。母亲被杀死了,她哭了。她看到图而隆那张并不美好却十分善良的面孔正在雪光的映衬下朝她微笑。玛赛吉雅,你当时是怎么想的?你现在是怎么想的?你到底是恨我姥爷,还是感激我姥爷?别忘了,我姥爷给你起了一个非常美丽的名字:玛赛吉雅。就在那一刻,我姥爷也把这个名字深深镌刻在了我的心上。我的心便从此为你而跳了。
多少年过去了,我一直这么想。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我的第二个恋人。她说我如此痴心妄想一个藏民丫头简直是可笑之极。我顿时非常恼火,吼起来,你他妈才可笑。她看我火了,觉得更可笑,咯咯咯地爆出一串讨厌的笑声。我的自尊、我的最真实的感情受到了严重伤害。我愤怒地攥紧了拳头。可我拿她没办法。我们的关系已经很深很深了,我不得不容忍她。我只是很后悔,我为什么要认识她呢?
认识她不久我就拥抱了她,就把我的嘴唇对准了她的嘴唇。她试图推开我但没有奏效,就任凭我发狂地亲她。那是在夏天,在西宁北川河边的黑刺林里。她穿得很薄,我只要贴近她就能感觉到她肌肤的弹性和温热。她固执地认为,只要我拥抱了她,只要我和她干了那事,她就是我的,我就是她的。她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嘲笑我。而我却不以为然,我闭口不谈我们是否应该结婚的事,心想总有一天我会和她分手的。我思念我的玛赛吉雅。
整个夏天我们都在黑刺林里幽会。我因此想到,夏天的爱情是不牢靠的,因此想到,情人之间婚前的性行为乃至拥抱、亲吻,都是可鄙而可耻的,都是为了撕裂原本十分美好的爱情。美好的事物一旦撕裂,那还有什么价值呢?而我和玛赛吉雅之间,从来没有撕裂过,只有连接,无休无止地连接。
第二年,我们就不去黑刺林了。因为冬天——二月二十三号,那儿发生了枪杀,保皇派围攻造反派,不知为什么军队参加进来了。数百名造反派倒在血泊之中。黑刺林变得红艳一片。我们把幽会的地点改在东方红医院后面的杨树林里。那杨树是马步芳时期栽种的,粗硕高大,荫郁蔽日。离树林不远就是用玉石砌就的马步芳的周家泉公馆。那个地方不吉利,至少对爱情来说是这样。在不吉利的杨树林里,我告诉她,我曾经出卖过一个来我家避难的人。我现在一想起这事心里就闷闷的。我不知道我做的对不对。我最好写信去问问玛赛吉雅,她要是说对,那就一定是对的。她叫起来,只要是避难的,就不是好人,好人为什么要躲躲藏藏的?你的行为只能叫检举不能叫出卖。你好坏都分不清,还要去问一个藏民丫头。她知道什么?你呀,还是那句话,真可笑。我一听可笑这两个字就神经质地跳起来,骂道,你狗日的再说我可笑我就宰了你。她也怒目相视,说,你试试,你敢宰我,我就告你。我想,试试就试试,等着瞧。我们言归于好,我们又开始拥抱。那次,我把她压倒在草丛里,两手放在她的脖子上亲她。她开始喊叫着要我把手拿开,后来就使劲把我推开了。她爬起来,满脸通红地冲我嚷嚷,你这个坏蛋你想掐死我呀?我说,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那样,我的手是不由自主的。她听了更气,呜呜呜地哭起来。
我们分手了。她说我不正常,说我骨子里潜伏着极其凶残的杀人欲望,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爆发出来。假如我们结婚,她天天都得提心吊胆。对她的指责我默认了,心想不结婚就结束,这正是我的愿望。
我们结束在夏天。西宁的夏天就像一小堆残败的火焰,一经微雨就熄灭了。只有冬天才是庞大的、长久的、旺盛的,才是一切生机包括爱情的摇篮。而且,当飞雪成为冬天的面貌时,冬天就变得格外粗犷强悍了。因为它强悍,所以微雨不到冬天来。
我和玛赛吉雅的爱情还在继续,因为思念是永久的。一个男人的成熟的思念会像山影一样稳实可靠。爱情便因这思念而更加深广明亮了。
也不知是下午还是傍晚,我回家去,母亲不在,门上有锁。我身上有钥匙,打开,进去,发现麻老魁麻爷爷也不在。你们都去干什么了?怎么都不来为我分忧?玛赛吉雅走了。母亲,知道么?为了我,她走了。她在学习班呆了不到一个月就走了。我伤感不已地躺到炕上去,我想睡觉,突然看到麻爷爷的帆布包就在我身边的被子夹缝里。我望着它,闭上了眼睛,睡不着,就又睁开了。如果这时或者在半个小时之内我母亲和麻爷爷回来:那件事情就不会发生。可是他们直到天黑才回来。母亲说,他们是去医院看病的,麻爷爷的心口这几天老是疼,有时疼得他整夜呻唤。母亲走进家门时显得很紧张。既要去医院看病,又要做到进出不被人看见,这种鬼鬼祟祟的事她是第一次经历。麻老魁的神情我不知道,因为我根本没正眼看他。他们回来后我就走了。我说我要回学校去。母亲感到很吃惊,怎么不吃饭就走了呢?
她怎么会想到我这是去派出所呢?我怎么会想到我去派出所的结果是麻老魁的死亡呢?
母亲吓坏了,发抖的声音比门外的风雪声还要剧烈。麻老魁倒显得比较坦然,当几个派出所的警察带着十多个街道上的基干民兵闯进我家时,他先是吃了一惊,继而重重地叹口气,似乎在说,担忧的事终于发生了,那就认命吧。他在他们的喝斥声中面无表情地跟他们走了,既没有申辩,也没有向我母亲道别。他走时没忘记带上他那个帆布包。我躲在那些基干民兵的后面目睹了这一切,然后就悄无声息地回到学校去了。因为我不想让母亲看到我,不想让她知道麻老魁的被抓是由于我的告密。
母亲,假如你知道这事与我有关,你会怎么想?这个问题一直悬而未决。我有时很想对母亲说出实话,可又觉得也许没有这个必要。母亲是知道麻老魁在欣欣格拉的所作所为的,她大概已经想通了,大概早就用恶有恶报的道理说服过自己了。
我躺在炕上睡不着,就打开那个帆布包,拿出那一厚沓格外引人注目的白纸来,发现有一少半是写了字的。我看到前面写了我的交代几个字,就好奇地仔细读下去。于是我冲动了。我就以我的爱人玛赛吉雅的名义愤怒地冲动了。
他原名叫马不都。他是欣欣格拉大屠杀的指挥官。
到处是血迹,到处是尸体和割下来的头颅,到处可以看到婴儿伏在无头母尸上吃奶的惨状。年轻的女人无一幸免地遭到了蹂躏。有的连遭七八十人的轮奸,之后又用皮靴狠踢她们的后腰,使精液从阴道里流出。很多人是用棍子砸碎踝骨致死的,惨叫声撕心裂肺。他们让几十个孩子疯狂地奔跑,然后当作枪靶射杀。深夜了,他们抓来九个留着长发的牧人,用布裹住他们的头,浇上滚沸的酥油,然后点着,当作照明的燃灯。而马不都亲手干的一件事是将十五个牧民包在牛皮里,一边让部下飞快地滚动,一边用手枪射击。其中一个被牛皮包起来的就是玛赛吉雅的母亲。马不都派人叫我姥爷去洼地,把手枪递给他说,这个人你来杀。你手上有了血,你就和我一样了。免得将来你在你买下的那个丫头面前说我马不都是她的仇人。我姥爷接过了枪。我猜测不到我姥爷是怎样接过枪的。总之他不仅接过了枪,而且还扣动了扳机。这一枪注定了他和我母亲要在以后的岁月里冒险保护马不都。如若不然,马不都的供词就会使他成为一个十恶不赦的杀人凶手。
姥爷,我知道你是被迫的。你活着疚悔,死了惶愧。你在九泉之下也会求我原谅的。但我没有权力、没有资格原谅你。倒是我应该求得你的原谅。我已经在心里深深地谴责过你了。而且我就要去告发马不都。你说我做得对不对?你说对,你说呀。啊,我听到了,你说了一声对。
欣欣格拉大屠杀发生后不久,感到大势已去的马不都就解散了他的部队。自己东躲西藏直到现在。他知道自己罪恶深重,任何坦白交代都是无济于事的。但他还是写了下来。他说他的交代材料是留给后人的。他不希望他的后人中也出现像他这样的罪人。当我拿着他的交代材料面对这些话的时候,我感到阵阵遗憾。因为尽管他的希望是真诚的,但他已经是一个不配对这个世界抱有任何希望的人了。
马不都死了,被抓走的当月就死了。因为是群众专政,他就死在批斗会上群众的拳打脚踢中,而没有死在法律的枪弹下。母亲知道后吓得三天没出家门。她似乎已经顾不得为死人伤感了。她只担心我家会因此受到牵连。我极力安慰母亲。我是坦然的。我知道在他们眼里我已是一个不愿包庇坏人并敢于和反动派作斗争的积极分子。但我不能给母亲说这些。我的战战兢兢过日子的母亲,放心好了,你是安全的。母亲说,你知道么?你姥爷是杀过人的。我说,姥爷杀没杀过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姥爷已经死了。
学习班结业了,我在一家专门印刷毛主席著作的工厂找到了工作,开始是排字,后来搞校对,每月的工资是三十二块八角八分,足够了,我可以养活自己了。我们家的生活骤然好起来,一个星期可以吃到一顿肉了。母亲精打细算,把一部分她打袼褙挣的钱攒到柜子里,说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杨树林里我无情地和第二个已经被我占有过的恋人分手之后,我们就开始用钱了。我们打点行装,带上包括我姥爷遗留下来的那一百五十块在内的全部积攒,坐进了去荒原的长途班车。我们的计划是先去县城,再去加央草原,找到哇玉昆特后,由他带我们去巴什顿草原的麻疯病院。我的尕姨娘,我们要去看望你了。但我和母亲都明白,如果加央草原没有玛赛吉雅,我们是可以从县城直接前往巴什顿草原的。用不着哇玉昆特带路,凭着我们的殷勤打听,难道还找不到麻疯病院?
在路上,我问母亲,图而隆知道不知道我姥爷开枪打死玛赛吉埋雅的母亲的事。我母亲说,不知道。当时,被叫到屠杀现场的只有我姥爷一个人。他去了很久。我母亲不放心就去找他,发现他正蹲在河边一个劲地发抖。一见我母亲,姥爷就跳起来吼道,你来干啥?刚才的事你都看见了?我母亲摇头,问他到底出了啥事,他就自己说了出来。他要我母亲不准告诉任何人,包括家里的人。我母亲吓得吐不出声来,半晌才说,你不说连我也不知道。我不说,打死也不说。我听着心里轻松了些。我觉得现在只有我和母亲知道这事,我们的使命便是守秘。是的,我不打算告诉玛赛吉雅,就因为它是秘密。而任何一种被黑暗笼罩着的秘密都有可能给我们的爱情、我们的光明的爱情带来阴影。让一切阴影滚出这个世界,我要爱,我要继续爱下去,我要默默地、永远地爱下去。
现在是下午,是冬天,早已是雪沃大地了。举头望去,静悄悄的县城和我们离开时相比没什么变化。我想故地重游,想去学校、去那个全世界最大的操场。在那儿,雪棕鸟的叫声还是咿咿嘤嘤的么?它们惊飞而起后的雪窝窝里那蓝色的鸟蛋还是那样光润洁净么?我的玛赛吉雅的足迹,烙印在雪地上的她的笑声,我还会像捡拾鸟蛋那样把它们拾进我的怀抱么?那个我们一起捉拿过羽毛斑斓的野雉的地方,那个我咬过她的辫梢的冬天,我来了。请看着我,你们就会知道,我哪儿变了哪儿没有变。喜饶寺后面的那棵经冬不枯的云杉树,还记得我帮玛赛吉雅脱掉衣服准备为她揩去落入肉体的雪粉时的情形么?一阵脚踩积雪的咯吱咯吱的声音传来,哇玉昆特出现了,要不然,要不然,玛赛吉雅就不是那个我还没有正式拥抱过的恋人了。冬野,我和玛赛吉雅、和哇玉昆特为我的尕姨娘而激动不已的那段路程,哇玉昆特提着猎枪寻找狼踪的身影,我用我的身体写出她名字的那片雪地,你们快到我的眼前来,让我们互相看着,互相问一声:你好。我的鼻子又要融化了,融化时的心旷神怡,那美妙与感动,是我独有的体验。忘不了那是在雪花轻扬的瓦灰色的傍晚,是在阒无人迹的街上,她亲了我一下,在鼻子上亲了一下就跑了,而我却没有亲她,永远没有。我这个缺乏灵性的笨蛋,为什么就没想到对任何馈赠都是要回报的,况且是她的以心相许的亲吻呢?
我们走下班车,在荒凉的车站凝望着县城。我想到处走走,母亲不让我去。她没忘记我们是逃离县城的。她说我们不能再露面,我们应该立刻赶到加央草原去。我听从了母亲的话,心想,此去加央草原见到玛赛吉雅时我的唯一举动,也许是还她一个亲吻,就在她的挺挺的鼻子上。
我们离开车站,来到那条没有枯萎了的车前草的马路上,渴望碰到一辆汽车或马车或一队骑马的人影。从雪原上走来一个穿皮袍的藏民,站在路边对我们说,要去加央草原么?其实用不着等车,离开马路往东走,翻过那座雪梁就到了。那雪梁是看得见的,看得见的地方我就能够走得到。可是母亲,你行不行?母亲说,那么远的路都走来了,这点路不算啥。我依然犹豫着,担心她吃不消。我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说过望山跑死马这句话。
望山跑死马这句话或许是一种爱情的比喻吧。我坚信,唯其如此,爱情才是真的,才具有恒久的神魅。我坚信,真正的爱情便是不想得到或无法得到,有时甚至连轻轻碰一下也是不可以或不可能的。我为我的爱情而终生惆怅也终生自豪。我憎恶别人说我可笑。因为我清醒地意识到,带给我灾难和黑暗的恰恰就是那些说我可笑的人,而带给我久远幸福和内心光明的却是处在所谓可笑之中的玛赛吉雅。
我从荒原回到西宁的第三天,我的那个已经被我从脑海中抹去的第二个恋人把我拦在了印刷厂的门口。她说我和她之间的那些事她的父母知道了。她父母的意思是,既然我们已经发展到了那一步,那我就必须娶她为妻,而且娶她的条件要由他们来提出,比如送五百块钱的干礼,给她买一块手表和一辆自行车,还有家具,还有复杂的床上用品,还有以后不能再欺负她的保证书等等。如果我不答应,一切后果他们概不负责。我一听就冒火,吼道,谁欺负你啦?我们是两厢情愿。再说,我们的关系已经结束了,我不可能再爱你了。你不要死皮赖脸地缠着我,你给我走。我当时很不冷静,结果是她父母告发了我,我成了群众专政的对象。我被抓了起来,罪名是流氓成性。我在关押犯人并强制犯人劳动的一座砖瓦厂里呆了一年有八个月。那时候的情形不堪回首。我实在不想说了。我思念我的玛赛吉雅,思念雪色无涯的荒原。
我和母亲走向那道轮廓线淡然如梦的雪梁。半途中碰到几个骑马去县城的来自加央草原的牧人。他们说,你们没有骑马,又走得这样慢,什么时候才能到?翻过雪梁就是加央草原,可要到有碉房、有人群的冬窝子,骑上快马也得走一天。我们问起图而隆一家。他们说,图而隆半年前死了。他死后哇玉昆特搬了家,说是搬到巴什顿草原去了。他的妹妹玛赛吉雅那个美丽而沉默的姑娘如今在县城的学校里教书。
以后发生的事情是这样的——
我们来到学校,学校的人说,玛赛吉雅到喜饶寺的格西那里学藏文去了。我们来到喜饶寺,看门的喇嘛说,那姑娘刚走,大概到寺院后面去了。我们又来到寺院后面,那儿没有她的身影,只有杉树,只有雪原,只有脚印,只有无边的宁静,只有辽远的地界。我不禁仆倒在地。
第二天早晨,我和母亲告别了留我们住宿的喜饶寺,踏上了驶往巴什顿草原的班车。雪路笔直地插向云端。四周的雪原把胳膊斜斜地伸向空际,紧紧搂抱着那一天亮丽的蔚蓝。身边,有一轮燃烧的太阳在陪伴我们缓缓行进。我们默默无语。就像当初我们坐着铺满青干草的马车,沿着那条枯萎了车前草的马路离开欣欣格拉时那样,我们默默无语。
风从窗户里吹进来,好比一条狼尾巴不断拂在我脸上。我起身将窗户严严实实地关上了。
我的爱人玛赛吉雅她说过,在我祈求县城周围的雪野永远不要打发我走的那一年她就说过,如果我是骑手,如果我外出远行,她就会跋山涉水去找我。可我没有骏马,我不是骑手,我无法得到荒原的认可。我的生活只不过是在乞讨城市的残羹剩莱。我的全部苦恼说起来很简单,仅仅是不服气冬天的拒绝。但我毕竟是幸运的:我的全部幸运加起来只能归结在一点上,那就是命运在我这里把爱情变成了永远的思念。
我已经不想在她挺挺的鼻子上还她一个吻了。因为昨晚在喜饶寺后面当我仆倒在地时,我便抒情地舔了一口纯净的雪。这对我来说和亲吻玛赛吉雅是一样的,已经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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